“千秋万代!!!”
四个字,从这位君王薄而无情的双唇里吐露出来后,却像是给宫殿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霜气息,无限无尽无度的寒冷就这样无由而生。
太平强行抑止了内心深处的痛楚,可悲伤还是缓缓渗透出来,占据她的五脏六腑。
她抬起模糊的双眸,直勾勾盯着武则天:
“赐死旦兄一家,为何却让庐陵王府存活?”
闻言,武则天表情略微有些怪异,似乎有淡淡悲哀,但似乎又有淡淡的解脱。
她哑着嗓音:“你希望显儿命丧黄泉?”
太平沉默了一会,表情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母皇,你教我的,为了达成目标,死任何人都可以。”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陡然。
“哈哈哈哈哈!”武则天放肆大笑,笑到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咳得面上生起两团不健康的红晕。
她轻轻颔首:
“不错,有朕几分神采。”
“在无上权力面前,冷不冷血不重要,它压根不是一个选项。”
顿了顿,武则天撑着扶手起身,在寝殿踱着碎步,平静道:
“你以为朕还有舔犊之情?你觉得朕舍不得杀显儿?”
“错了,朕已经没有资格对显儿动手。”
“京兆韦氏跟张巨蟒联盟,裹儿又是此獠内定的正室,显儿死活,由张巨蟒定论。”
太平唇畔噙着一抹冷笑,根本不信这番言辞。
她索性挑明了说:
“李显不死,对我的皇位始终是个威胁,天下还有李唐老臣忠于他。”
武则天蓦然转头,目光极度冰冷:
“显儿只能交由张巨蟒处置,你要是动手,就过界了。”
“牢记这点,不要尝试逾越他,你就是缚手缚脚受制于他的帝王。”
太平一颗心直直沉入深渊,愤声道:
“你就一定要逼我成为傀儡……”
话音戛然而止,武则天竟阔步走来。
啪!
她抡起手臂,狠狠给了太平一个巴掌。
“要是张巨蟒身体流着朕的血液,朕岂会容你在这里发蠢,天下之主的位置,没有谁比此獠更合适。”
“你纵是男儿身又如何?你一个照面,就能被张巨蟒碾死!”
啪啪!
极为响亮的两记耳光,搧得太平嘴角渗出血丝。
“你给朕好好攥住龙椅扶手,朕要武周江山永垂不朽,朕要千万年后,都城太庙香火不绝,继续享受后世的祭祀!”
“你唯一的使命,就是将皇位传给正儿,倘若被改朝换代,朕在阴曹地府都要灭了你!”
近乎于咆哮的声音在寝殿回荡,经久不息。
武则天摇晃着身子,一股凄凉在苍老的身躯激荡。
她这一生,真的太难了。
一辈子都在破坏传统,一辈子都在抗争纲常法则。
她成功了。
她以女人之身缔造了一个王朝。
正因为付出太多太多,传承成了一个执念,一个近乎让她疯魔的执念。
大周王朝不能覆灭,大周王朝不能随风而逝。
为此,她宁愿成为阴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寝殿陷入冗长的寂静。
数扇长窗被凶猛袭来的夜风訇然吹开,周匝蟠龙烛台的火光在同一瞬间忽明忽暗。
太平擦干嘴角的血渍,这几个耳光将她从崩溃中打醒了。
“武家也算天怒人厌,留着给你登基后树立威信,全部铲除,包括其党羽。”
武则天声音也恢复了平静。
太平嗯了一声,呆呆望着殿顶。
“令月,”武则天蹲下来,抚摸她的脸,目光透着怜惜:
“朕知道你也会很苦。”
太平终于克制不住积郁的悲痛,把头埋在武则天怀里,泣不成声。
那一刻,大殿上静悄悄的,除了压抑到极致的哭声。
孤灯兀自燃着,照出母女俩狭长孤寂的影子。
影子像是合为一体。
平康坊。
已是深夜两更时分,丹凤街青楼还在开宴欢饮,到处都是姑娘们银铃般悦耳的调笑声。
一队人马在长街疾驰,他们个个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
为首的武三思环视着街边勾栏艳女,脸上露出狰狞的恨意。
去年胡虏联军入侵中原,整个平康坊如同坟林,青楼大门紧闭。
现在张巨蟒即将造反,眼看着神都即将遭受浩劫,这群**还能状若无事的营业。
你们是不是巴不得张巨蟒做皇帝?
可惜偏偏不如尔等蝼蚁所愿!
等孤登基,第一个屠杀你们这群搔首弄姿的臭**!!
“快点!”
武三思咆哮一声,他对这一带轻车熟路,率领悍卒朝薛府而去。
平康里对面,西南角有一片青瓦,柱顶有瓦筒乌头,显出不凡气度。
全副武装的悍卒直接冲进了薛家府邸,不由分说,见人就砍。
“有刺客!”
凄厉的哀嚎声惊醒了沉睡的薛府,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四起。
廊下灯笼光芒耀眼,武三思背靠廊柱,不时低头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显得心不在焉。
血腥的杀戮场面,反倒让他冷静下来。
陛下为何偏偏不杀李显?
难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在给李显扫清障碍?
“呵呵,孤倒是胡思乱想起来。”武三思自嘲一笑。
如果李显继位,陛下根本不需要杀太平跟李旦。
“快点,孤赶时间。”武三思沉喝一声。
嘈杂错乱的脚步声,悍卒将三个仅着单衣的少年拖到走廊。
薛崇训三人表情恐惧,甫见武三思,竟吓得直接失禁。
武三思眼神扫了他们一眼,冷笑道:
“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话落,他没有半分拖延时间,迅速打了个响指。
咻!
薛崇训挣扎的动作猛然一僵,旋即扑倒在地,脑后勺上赫然插着一根青津津的弩箭。
死不瞑目。
直到生命消失,他仍然不知道为何会突遭此劫。
悍卒瞄准要害部位,两声金属揳入肉体的闷响,薛崇胤、薛崇简相继身亡。
武三思目光戏谑的看着三具双目圆睁的尸体。
“殿下,薛家其他人要不要杀?”周利贞恭声问。
武三思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
“蝼蚁的性命,不就在孤一念之间么?暂且留其狗命。”
说完负手走人,朝着相王府而去。
相王府,气氛犹如阴森的墓窖。
一弯娥眉月凄清地挂在宫阙的一角飞檐上。
月光惨白,照见了一个金鞍玉辔、衣饰华贵的男人。
那是李旦同样惨白的脸。
他死死盯着圣旨,眼神骇异惊惧。
现实有时候比噩梦更为恐怖。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的母亲会拟下这么一道诏书。
“矫诏!你胆敢伪造诏书?!”李旦脸庞扭曲,咬碎牙龈。
武三思饶有兴致欣赏对方绝望的表现,阴笑一声:
“嗬,孤要是谋逆矫诏,神都城为何毫无动静?”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
他喜欢上这个动手,好似在发号施令,一切以他的意志为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