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王承勋一激灵,不由得冷汗突地一冒,忙答道:“回陛下,南京织造局直属内务府管,该局的账目,臣无权过问,还望陛下明察。”
“朕不是问你。”朱翊见王承勋有误解,平和了一下语气。他当然知道南京守备管不了南京织造局的账目。
他的目光在冯保身上。
“朕是想问伴伴,一件龙袍的造价与请银之间的悬殊如此之大,银子都去哪儿了?为什么就没人管?”
只顾着嘴上痛快,王承勋这才感觉到脊背一凉,大内总管冯保还一直坐在旁边呢,这不是捅娄子让人家难看下不了台吗?瞧这事儿办得……
“万岁爷,这事儿奴婢也不清楚。”冯保一脸的无辜。
“伴伴总管大内十几年了,居然连这个都不清楚吗?”
“万岁爷,一来,奴婢没有去过南京织造局那边实地考察;二来,南京织造局每次请银时数据写得明明白白,奴婢以为都是真的呢;再者,这个事儿好像也很不好管。”
“为什么不好管?”
“因为自本朝开国圣君洪武皇帝爷至今,制作龙衣的价格都是这样,一直高居不下,似乎已经成了定规,也没有人去怀疑它是否合理。”
“所以南京织造局那边请银多少,你们便答应给多少从不怀疑吗?这中间巨大的差价,钱去哪儿了?是不是有人贪墨进自己腰包?伴伴身为大内总管,居然说不知情?”
“万岁爷,奴婢真是不知情啊!”冯保吓得跪倒在地,辩解道,“南京那边虽也归司礼监管,可鞭长莫及,不信万岁爷问田公公,他是南京司礼监掌印,看能插手南京织造局的事务吗?”
“万岁爷,这个确实插不进手。”田义忙回道,“万岁爷是没到过南京,恐怕不知道督造的钦差们日常生活都是如何的奢侈,他们每日大吃大喝大宴宾客,炮龙烹凤只当是儿戏。”
此前,朱翊就一直怀疑南京织造局用银有弄虚作假的成分,但没想到漏洞会是如此之大。
国家赋税有限,户部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几瓣儿花,可南京织造局的太监们却如此贪墨挥霍。
国家纵然金山银山,也不够那些败家子们冒额鲸吞。
这还只是制作龙衣,那其它方面比如说这次出使他国制造船只,定然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形。
大明王朝的贪墨果真是无处不在。
制度使然这是主因。
冯保是否真的毫不知情,朱翊这时候也不想追究了。
“伴伴,你先起来。”
可冯保跪着一动不动:“万岁爷,奴婢恳请亲自前往南京一趟查实。”
“伴伴果真有此心?”
“是。”冯保坚定地道,“恳请万岁爷答应奴婢,跟随田公公与王守备一道前去南京一趟。”
“倒也行。”朱翊想了想回道,“反正出使他国的队伍马上就要动身了,届时朕也得派人代表朕前往南京视察,伴伴就代朕去吧。”
“奴婢遵旨。”冯保这才起身。
朱翊虽然并不相信冯保对此毫不知情,可瞧冯保的神情举止,给他的感觉好像还真不知情。
朱翊侃侃言道:“朕记得南朝《宋史》中有记,高祖刘裕出身寒微,年轻时靠砍伐芦荻为生,那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臧皇后,亲手给他做了粗布衫袄,穿了很多年之后,已是补丁摞补丁了,但他依然舍不得扔掉。”
“后来高祖刘裕当了皇帝,仍把那件衫袄珍藏着,等到他女儿出嫁,便把那件破衫袄当成最珍贵的嫁妆送给他的女儿,并对女儿说,你要戒除奢侈,生活节俭,永远不要忘记天下普通民众的痛苦,后代有骄傲奢侈不肯节俭者,就把那件衣服拿给他看,让他们知道朕虽然当了皇帝,仍不追求华美奢侈,务求简单朴素,以与万民同忧患。”
“高祖刘裕的女儿含泪收下了这件破衫袄,并从此作为传家之宝。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载,后代圣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咱大明一朝,开国皇帝明太祖也是贫农家庭出身,一向崇尚节俭,却不知为何在制作龙衣上竟如此奢侈,造价如此之高。”
“伴伴这次去南京织造局调查此事也好,查清楚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如果是,如何改,希望司礼监与内阁商议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
“至于伴伴所言,明年泰和元年,朕要穿新衣本无可厚非,但觉得也没必要让南京织造局花费一百万两银子赶制龙衣,这件事暂且作罢,朕穿新衣的问题由朕自己解决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冯保也只能唯唯诺诺点头。
……
“你们都下去,伴伴留下,朕有话想单独问你。”朱翊又吩咐道。
“奴婢遵旨。”
这样,冯保一人留下来,而其他三位径自离开。
刚一出东暖阁,王承勋便迫不及待地问田义:“田公公,我是不是闯祸了?刚才话太多。”
“哎!”田义深深叹了口气。他对冯保的性格太清楚不过了。然而申时行尚未走开,让他又如何评价?
况且,如果南京留都被裁撤,而朱翊又要重用他,那他不得回京?届时就要与冯保一起共事了。
见王承勋一副担忧的神情,申时行好心抚慰道:
“王守备,你也不要太担心,倘若放在以前,你或许真的闯大祸了,但如今我认为不一定。”
“首辅大人,不知此话何解?”王承勋忙虚心请教道。
“因为现在冯公公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冯公公了。”申时行回道。
“可下官还是没有明白。”
“总之冯公公变了。”
“首辅大人的意思是,下官或许没有闯祸吗?”王承勋仍是不解。
“那王守备为何觉得自己刚才闯祸了呢?”申时行心平气和地问。
“因为下官刚才揭露南京织造局的黑幕。冯公公是大内总管,内务府自然在他管辖之下,而南京织造局的督造太监肯定也是冯公公丨安丨排的。还有一点,正如陛下所言,冯公公担任大内总管十多年了,下官也不相信冯公公不清楚南京织造局的贪墨行为。”
“王守备刚才有半句谎言吗?”
“对天发誓没有。”
“也就是说王守备刚才句句属实,不过是说出实情而已,也没有刻意诋毁南京织造局或冯公公,能闯什么祸呢?你是怕冯公公也有贪墨,所以觉得你在揭他的短,便要报复你吗?”
王承勋点了点头。
申时行却摇头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说心底话,我也不相信冯公公毫不知情南京织造局的贪墨行为,或许你们像之前的我,认为冯公公本人就是一个贪墨之人,对吧?”
王承勋与田义都没作声,意思很明显,表示默认。
“但我想说的是,冯公公二度担任司礼监掌印,他人已经大变,对金钱对名利的看法都变了,所以请王守备不要担心冯公公会报复你。”
“但愿,多谢首辅大人!”
“不客气!”申时行抚慰完王承勋几句后便离去了。
然而,王承勋依然将信将疑地望着田义,好像在问:田公公觉得首辅大人的话可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