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对张居正的身后事,的确无能为力。他能做的是尽量缓和朝局的矛盾,引导各种戾气怨恨的宣泄,劝谏万历皇帝适可而止。
这些事情申时行也在做。
但因为张四维仅仅做了一年不到的内阁首辅便回乡丁忧,后人便常常选择忽视他所作的努力,甚至让他背上了“倒张”的骂名……
朱翊通过参与进来这段历史,以及眼下自身所面临的处境,越来越感觉对张四维的评价或许有欠公允。
这是现实的大背景。
环境决定人。这是马列的理论。
就像“啥啥大革命”时一样,几个有骨气的人敢站出来说我就是走资派?
他是皇帝都感觉那么难,对张四维而言可想而知?岂敢奢望他也能像张居正那样破釜沉舟地改革?反张居正只是他自保的一种方式而已。
而且,张四维由于从小的优越环境造成他性格上不够坚韧、刚毅,多少有那么一点纨绔风流的意味。
这也是事实。
一般来说,富人家的孩子本就多少总是缺了点锐意进取、吃苦耐劳的坚韧精神。张四维一样没能摆脱。
总之,对张四维的评价,随着改革的逐步深入,朱翊有了新的认识。
他觉得也必须重新认识。
所以,才会在冯保看来走了一步心慈手软的棋。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他也有点想不明白,那就是熊清如何攀上张四维父亲这条线的?
要知道张四维家绝对是豪门,不缺钱,不缺房产、地产。
看看张四维的家族情况。
他父亲是蒲州有名的盐商,外公做竹木漆器,还兼着做军粮运输;叔父经营着一家庞大的商贸市场,岳父也在各地倒买倒卖;三弟张四教十六岁就开始在姑苏一带经商,是有名的商人;五弟张四象更是早早放弃学业,从小跟着学习打理家族的生意。
还有,张四维的姑父、姨父、二弟的岳父、五弟的两任岳父、都是山西地区著名的巨富。
与张四维从小一起撒尿玩泥巴长大的好友,其家族几乎都是蒲州地界响当当的商界泰斗。
说张家及其姻亲,撑起山西一半的gdp不过分吧?
但这还只是商业上。
张四维后来步入仕途,大明宣大总督王崇古是他的舅舅;严世蕃嘴里的“天下四才”之一、时任吏部尚书的杨博,是他的同乡兼儿女亲家。
和明朝其他内阁首辅不同,张四维是一个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身后有着庞大财富、权力关系网的人。
就这样的家境能缺什么?
为什么会接受熊清的贿赂?
熊清又是从哪儿找的门路呢?
通过什么方法打通张四维父亲?
诸多疑问,朱翊十分好奇。
……
之所以觉得对张四维的行为需要重新审视,是因为读史与参与历史,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而且一个人通过读史所换来的认知不一定有效合理,且不谈对错。
有时候以现代人思维去解读古人似乎有很大的问题,很不准确。
“伴伴,你现在就按朕刚才所说,安排下去吧。对张泰征或张甲征也无需隐瞒什么,实话实说便是了。”
“明白,那奴婢就安排张四维的长子张泰征回家一趟吧。”
“好。不过再申明一次,朕这么做是帮张四维,而不是找他的麻烦,让他以及他儿子不要多想。”
“奴婢一定与张泰征交代清楚。”
“去吧。”
“奴婢先行告退。”
冯保应声而去。
无论张四维怎么想,反正朱翊觉得他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下午快到散衙时,宋才满头大汗地赶来宫里觐见。
我去!
确实没想到宋是个矮老头儿。
精神也不怎么好,看起来还有几分邋遢,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
此时的宋都已经六十出头了,比张居正居然还要大三岁。
第一眼,见这样一位老人站在自己面前……朱翊甚至都有点后悔了,不该盲目地听从杨巍的荐举。
因为他更倾向于重用年轻人。
老年人经验固然很多,但老年人暮气也重,不及年轻人有朝气,喜欢瞻前顾后,斗志上自然不及年轻人。
在改革的前期,朱翊更希望重用那些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年轻人。
不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都已经来了,还是先了解一番吧。
朱翊舒了口气冷静一下。
“老臣宋叩见陛下!”
靠,乍一听这声音,朱翊有几分惊叹,别看宋一副暮气沉沉的样,说起话来倒是底气十足声如洪钟。
“平身。”朱翊抬手赐了座,“知道朕今日召宋府丞所为何事?”
“……”宋摇头。
“保定府知府熊清,昨日不慎落马身亡,所以朕决定派你接任。”朱翊也不转弯抹角,开门见山直承道。
“这……”宋感觉有点懵逼。
“怎么?害怕了?”
“陛下,臣当然不是害怕,而是太突然了,让臣有点不敢相信。”宋说话倒也痛快,口由心发。
“但朕先得把话挑明,保定府知府不好做。”先说断,后不乱嘛。
“不知陛下指哪方面?”
“你先看看这个。”
朱翊将内阁几位成员联合署名呈送上来的《关于保定府改革的若干建议疏》递给宋。
宋接过,逐字逐句地认真看完。
朱翊缓缓言道:“朕将张佳胤从南京调回来担任北直隶总督就是要推行改革,这也是决定将总督署设在保定的原因。这道奏疏虽然留中未发,但实际上张佳胤已经在保定采取行动了,只是没有明确告知天下人要这么做。”
“陛下英明,陛下真是英明啊!”
宋突然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涕泪纵横地说道。
搞得朱翊特么一愣,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欺负老头儿呢。
“宋府丞请起。”
“请陛下容许臣将多年的心里话说出来吧。”宋跪着不起。
“那你说吧。”
“陛下,这道奏疏实乃真知灼见,充满智慧与远见,臣不知盼了多少年,就盼这一天的到来啊。”
“是吗?此话怎讲?”
“陛下,想本朝自开国以来已历经两百多年,许多起初看似不错的制度,如今都已成为羁縻本朝发展,乃至摧毁本朝发展的毒药,不改不行啊!”
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一边说还一边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朱翊真不习惯这样一个看起来像是爷爷的人在他面前哭泣。
“宋老,别激动,慢慢说。”
“请陛下原谅老臣的失态,可老臣情之所至实在忍不住啊!本朝土地兼并已越来越严重了,贫苦百姓的日子越过越苦,只有重新分配国家田地,才能给他们最大的希望。大兴县改革已启动,老臣还想着主动请缨负责此事呢。”
“宋老有心。”
“陛下,老臣是激动,是高兴,是开心,总算盼来了一位大明主。”
“诶,宋老,这话有点儿过了吧。”朱翊刻意提醒道。
“陛下,可老臣觉得一点都不过,在此之前,试问有哪位君主这样想过?更遑论付出实际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