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朕接着说百姓安居乐业。”朱翊道,“你们哪个真心认为百姓日子过得很好呢?伴伴,还是你来说吧,把王老汉的故事,也是我们亲眼所见,讲给申先生和陈公公听听。”
“奴婢遵旨。”冯保应道,进而开始回忆讲述,“关于王老汉的故事,是奴婢与万岁爷从大兴隆寺回来时得知。王老汉是宛平县一位平民百姓,那日哭得撕心裂肺,万岁爷听见了,便吩咐奴婢上去打听,原来他儿子被官府抓走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情由是这样的:王老汉家原有十二亩田地,十几年前因为修路被掩埋了六亩,路修完,田地也成了黄沙碎石,根本无法开垦。因此他家中实际的田地只剩下一半了,可每年纳粮派夫,却依旧要按十二亩计算。
王老汉家虽多次请人写帖子到县衙说明缘由,均被打了回来。因为纳粮册里的数据,早已进入朝廷的鱼鳞册。户部每年都要根据鱼鳞册上的数据,征收粮赋摊派丁税。
就是说如果宛平县少了六亩,就该县衙自掏腰包纳粮交税。因此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想解决它却并不容易。王老汉家抱了这天大委屈却求告无门。每年交纳皇粮一厘一毫不能少。
丁门小户人家,日子本就过得拮据艰难,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六亩田地要交十二亩的税,若遇上丰收年,多少还能勉强度日,可如果遇上灾年,全家生活完全没有着落了。
关键是几年积欠下来,王老汉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也交纳不清,折合税银将近二十两,穷苦人家从哪凑去?朱翊登基即位,倒是免去了一大半的积欠,可还欠着八两税银。
税吏去王老汉家催租,他们确实拿不出钱来,加上心中又有气,觉得朝廷不管他们死活,王老汉儿子便与官差顶了几句嘴,结果被抓走了。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冯保绘声绘色地讲完了,最后还补充道:“万岁爷觉得王老汉一家可怜,所受的冤屈与不公也没有得到当地衙门有效解决,所以让奴婢送给王老汉家十两银子,让他将儿子赎回来。”
说完冯保看了朱翊一眼。
朱翊又开始易立竞式的拷问:“王老汉家冤吗?像他那样苦日子的人家你们是不是觉得大明不多呢?他家还有田地,可你们想过没有田地的人家吗?百姓安居乐业你们知道有多难吗?”
几百年后,在朱翊看来百姓都难以称不上是安居乐业。百姓手中是有田地也不用交税,反而还有农业补助,可农村已经空了,只剩寂寞的老人与穷苦人家的孩子,谈何安居乐业?
更遑论是已经历经了两百多年、正在走下坡路的大明王朝。
申时行、冯保、陈炬沉默,也不敢抬头与朱翊对视。
“你们是朝廷的顶梁柱,是朕的左臂右膀,今天召你们来,就是要郑重地告诉你们:宛平县的试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们不是要问豪强权势大户同不同意高不高兴,而是要问百姓同不同意高不高兴。”
稍顿了顿。
朱翊接着道:“朕知道外头的舆情早已经沸腾起来,你们都很担心。申先生急着觐见,也是为了这件事。朕便与你们好好说说,无论你们同意与否,朕希望你们心平气和地听完,然后静下心来好好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做。说得再好没用,做才是王道,不做永远不知道行还是不行。”
申时行、冯保、陈炬正襟危坐,身子挺得笔直。
朱翊开始了。
但由于意识到他刚才说得太多,而且以易立竞式的拷问,这样势必会给三位造成很大的压力。
所以他临时又决定在下面的谈话中将采取另外一种交流方式。
朱翊从御座上下来了,走到申时行、冯保与陈炬他们坐着的地方,自己搬个凳子在冯保旁边坐下。
“万岁爷,您这……”冯保弱弱地道。
“看你们都有点紧张,朕还是不高高在上,与你们坐在一起吧。”
“万岁爷,奴婢受宠若惊,可这不合规矩呀!”冯保哭笑不得。
“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吗?”朱翊又朝申时行与陈炬招了招手,“来,把凳子挪近一点,不要有压力。”
“陛下,这……”申时行犹豫。
“怎么?要抗旨?”朱翊微微一笑。
“臣不敢。”
“那就搬过来吧。”
“臣遵旨。”申时行把凳子往朱翊身边靠了靠,但也没敢靠太近。
“陈公公。”朱翊又喊了一声,并抬手指定一个位置。
“奴婢明白。”陈炬也只得照作。
这样四人差不多围成一个圆圈,看不出主次,实属破天荒的一次。
朱翊倒不觉得什么。
可冯保、申时行、陈炬更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感觉很不自在。
“都抬起头来,看着朕。朕又不是老虎,不吃你们。”
见三位都勾着头,朱翊又以命令的口吻道。想着自当皇帝以来,感觉规矩就是太多了。
申时行、冯保、陈炬只得硬着头皮抬头望着朱翊。
“这就对了嘛,放松,放松。”朱翊微微一笑,“好了,朕要开始了。”
“首先朕要向申先生说声对不起,绕过内阁,没有征询内阁的同意,将宛平县作为试点单位。”
“陛下言重了!”申时行忙道,“陛下乃一国之主,您要做何决定,不需要非得经过内阁同意。”
“申先生理解就好,但朕绝非仗着权势绕开内阁,虽有故意之嫌,其实是因为怕与你们商量不出一个结果,索性朕自己做主算了。”
“是是是,陛下言之有理。”申时行不住点头,“人多你一句我一句,很多时候反而达不成一致意见,只要陛下考虑周全,不如陛下一人做主。”
“要说考虑有多周全倒也谈不上,只是朕有想法,而且本着为民做主的大原则,所以觉得应该去做,去实现它。申先生觉得难吗?”
“宛平县就在陛下眼底,如果毕尽全力,想必没有难度,有再大的困难也能实现。”申时行回道。
“那你们还担心什么呢?在朕眼皮子底下,难道那些豪强权势大户还真敢跳出来闹事儿不成?”
“这个臣也不好说。但割他们肉,他们会疼,肯定是真的。”
“申先生今儿个一定要见朕,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尽管说吧。”
朱翊这会儿态度很是温和,脸上还总挂着淡淡的笑容。
让申时行没有之前那么局促了,尽管他们坐得很近,已经打破了君臣之间原本该保持的距离。
“陛下,臣今天一早就宛平县试点召开了一次会揖,让六部六科堂官畅所欲言做了一次多方位的探讨。本来探讨后臣觉得有许多话想对陛下说,可经刚才陛下一番点拨,臣这会儿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反正陛下旨意已经颁发,断无收回之理,臣加油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