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整个大内悄没人声,白晃晃的阳光映照着文华殿黄色琉璃瓦的大屋顶,再反射到周围的花丛秀树,越发觉得葱翠炽亮。
砖道上,偶尔有巡街内役走过,他们都经过严格训练,步子不疾不徐,且无多大响动。
可他每日窝在内阁首辅值房中,虽然做得不出色吧,但也是忙昏了头,根本没有闲暇观赏。
这会儿沿着文华殿侧花圃前行,林荫夹道清风徐来,特别是当他看到满园的花朵都在争奇斗艳,不觉有了一种樊鸟出笼如沐春风的感觉。
申时行揉了揉他酸胀的双眼,提起小腹做了几次深呼吸,顿时又觉得精神气儿格外的旺盛起来。
大约离文华殿西室还有几十步路的样子,只见候在门口的陈炬迎了上来。
口中说道:“恭候首辅申老先生,张大公公正在屋里候着您呢。”
宫中俗习,对阁臣称“老先生”,有时这个称呼也可对应有资望的大太监。比如也可以称呼张鲸为“张老先生”。
申时行当然认得陈炬的,而且对陈炬的印象要比张鲸好多了。
所以见陈炬行礼,申时行客气地问道:“张公公来了多时吧?”
“也是刚到不久。”
答话的不是陈炬,而是站在西室门口的张鲸,只见他穿着一件豆青坐蟒贴里,衣料西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他听到陈炬的声音,才从西室中走出来的。
如今张鲸都坐到这个位子上,妥妥的万历皇帝眼前第一大红人,而申时行又想着改善关系。
于是走上前去,笑着夸赞道:“张公公这件贴里的料子真是讲究,穿起来很有大家风度哈。”
平常他可不擅长说这种话。
张鲸笑道:“过奖了,我不过是瞎穿的,申先生请进!”
“请!”申时行客气地一抬手。
本来,若论官秩,内阁首辅乃文武百官之首,一品;而司礼监掌印虽是大内总管,却是三品。
可没有人觉得他们两个相差两个等级,一般都视为对等的。
相反,很多时候由于司礼监与皇帝的密切关系而显得更有权势。大明一朝确实也出现过内相压过外相的情况,而且还不止一次,比如:王振、刘瑾、魏忠贤等。
说话间,申时行与张鲸两人已来到文华殿西室坐下。
还没来得及呷茶,陈炬便跑进来禀道:“得张大公公之命,奴婢已差人将值殿监、尚衣监、钟鼓司三衙门的管事公公都请了来,现都在门外候着。”
“让他们进来。”
张鲸一抬手吩咐,继而冲申时行说道:“今日请申先生来,就是商量万岁爷经筵的具体事项,首先是文华殿的添置与修缮,所以请了几位内监局的管事牌子前来合议……”
张鲸话没说完,申时行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他心知肚明,今儿个会面肯定要牵扯到花钱的事儿。
申时行很怕。
他感觉自他接任首辅以来,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如流水般入不敷出啊!
就好像张居正担任首辅以来辛辛苦苦为国家攥下来的钱不是钱一样。
如果说修长城、兴水利还情有可原是有必要的,可修乾清宫、坤宁宫,给朱翊送那么重的贺礼,如今又要修文华殿……何时是个头?这样折腾下去,再多的钱也会花光啊!
经筵确实是大事儿,可有没有必要添置、修缮文华殿值得商榷。
所谓经筵,就是皇帝为讲论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
简言之就是给皇帝讲学上课。
经筵,在宋代正式制度化,为元、明、清历代所沿袭。
之所以加一个“筵”字,该因讲完书后,皇帝一般都要给进讲官以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酒馔。
这顿饭同平常的赐宴不同,不但参与的臣工可以吃,他们还可带夫人前来同吃,甚至连轿夫班随都可入席。
不但可以吃,还可以拿走。
不但可以拿走食品菜肴,还可以拿走餐具酒器。
所以京官们有一句口头禅叫作“吃经筵”,莫不引以为幸事。
因此,经筵不仅是一项制度,举行经筵在君臣两方面都是大事。
本来,“吃经筵”这开销就已经足够大的了,毕竟可以随便吃、带人来吃,还可以随便拿嘛。
再加上又要添置、修缮文华殿……那得需要花多少钱啊?
所以,张鲸都还没开始说,申时行就感觉头皮发麻了。
他现在是真的怕花钱,但偏偏万历皇帝很乐意花钱似的。
有些钱明明可以省,可万历皇帝非但没有,反而很是夸张,就像给朱翊送的贺礼……
感觉在万历皇帝那里,他大手大脚惯了,节俭之风已荡然无存,如同一个败家的官二代富二代。
……
自宋朝形成制度以来,元、明,包括后来清朝都沿袭经筵制。
一般情况,历代皇帝的经筵,每年举行春秋两次,差不多都在春二月至端午期间,秋八月至十月期间。
经筵每月大讲三次,称为大经筵,明朝逢二进讲。经筵期间,每天还有日讲,称为小经筵。
反正都已成定制。
大经筵最为隆重的,每次进讲官两名,一讲四书,一讲经章。
讲本都得提前写好,由内阁审阅后再转付中书缮录正副各二本,先一日送进司礼监呈至御前。
经筵循例都在文华殿举行。
皇帝出经筵的头一天晚上,文华殿内宝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设金鹤香炉一只,左香炉之东稍南,设御案、讲案各一,皆向西。案上各置所讲之书稿,压以金尺一副。
经筵之日,除近侍内官及讲官外,一应勋臣及内阁学士、六部尚书、都御使、大理寺卿、通政使、鸿胪卿、锦衣卫指挥使及四品以上官员都要穿绣金绯袍陪侍参加。
待得卯时三刻,皇帝从乾清宫起驾出发,一路鸣鞭,由二十名大汉将军导驾至左顺门。
皇帝于此更换朝服,然后再入文华门进文华殿。
这一路上,都有先期到来参加经筵的官员跪迎。
皇帝入殿之前,先有四十名金瓜卫士进去负东西墙而立。
皇帝升座后,众官员在鸿胪寺鸣赞官的引领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礼,然后各就各位。
这时候鸣赞官唱:“进讲官出列”
进讲官站出来,鸣赞官又唱:“展书官出列”展书官出至地平,膝行至御案前,展四书讲章……
经筵之创设,本意是给皇帝讲经书学问治国之道,发展到后来竟成了一种仪式,想恢复永乐时期的讲求失效的经筵风格,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繁文缛节当然不必细说,极尽奢华铺排之能事。
张居正觉得这是陋习,执政时曾强烈反对。
申时行深有同感。
如今张居正过世了,他曾经强烈反对的现在都逐渐抬头兴起。
张鲸为了经筵主动约见,进行一次内外相会晤,还让大内三个衙门的管事牌子前来……由此可见,万历皇帝的经筵又得水行旧路了。
值殿监、尚衣监、钟鼓司三位管事牌子进来了。
张鲸让他觅凳儿坐下,然后说道:“前两日,为万岁爷出经筵的事,我找你们几位议过。万岁爷有旨,今年经筵是他亲政以来的第一年,要规制得像模像样,凡用到的仪式,和要添置的物件,都得想周全些。今日,奉万岁爷之命,请来首辅申先生。你们要把各自要办的事向申先生禀报奏实,都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