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遇到这种不平之事,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这些言官就得站出来,建言上本,主持公道,弹劾不法。
“但那时,所有言官都摄于严嵩的权势,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主持公道。这件事情很是让士林齿冷。
“这时恰好有一位尚书生了疥疮,请太医院一位御医前去诊治,那御医看过病后,对那位尚书说:大人的这身疥疮不需要开单用药,只需六科给事中前来便可医治好。
“尚书被御医的话弄糊涂了,于是就问:医治疥疮如何需要六科给事中?御医答道:六科给事中长了舌头却不敢说话,那就只好让他们练一练舔功了。
“尚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御医是在绕着弯子骂人,也就捧腹大笑。这故事于是就传开了。”
申时行“笑话”一口气讲完了。
可谓绘声绘色。
然而在座言官却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他们感觉被人当面掴了耳光。
“笑话”的主角虽是严嵩,可实际上是言官。这样的“笑话”从首辅口中所出,让他们这些言官不但不能发作,而且还得仔细揣摩,首辅今日招来他们会揖,为何要来一个如此“刻毒”的开场白呢?其用意到底何在?
别人尚在认真揣摩,刘凯却有些不依了,他负气地说道:
“元辅大人讲的不是笑话,而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卑职初来六科就听到这个故事。可卑职认为那位御医攻击言官之词也不足为听。诚如高老所言,朝中首先有了严嵩这样一只大鸡,然后才有包括言官在内的一群小鸡。”
刘凯身为六科给事中之首,本想为自己人辩护,想说明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可他一冲动,感觉表述不清。尤其是那一副“较劲儿”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很不服气。
申时行知道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又忙解释道:
“方才看到大家一个个冰雕泥塑的表情,就知道你们听了老夫这个笑话心里头一定不受用。
“老夫并无意借古讽今挖苦你们,讲的确实是一件真事儿,但很有必要再重申一遍,不是为了挖苦你们才讲这个笑话,而是想借今天这个机会说明,同时也想告诉你们
“既然给事中为皇帝行使封驳监察之权,处在万众瞩目的地位,那碰到朝政窳败、贪赃枉法之人,就要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
“这不仅是你我的责任,也是道义,否则会为天下笑。”
一众给事中还没来得及消化,倒不是因为首辅的话和他表达的意思有多深奥,而是见首辅义愤填膺的模样儿,着实一反常态。
要知道,申时行最擅长的事就是“端水大师”,谁也不得罪。
可今天这个刻毒的开场白以及刚才说的那番激烈的话……已经大大颠覆了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
不禁要问:首辅这要是旗帜鲜明地反对谁或赞成谁吗?难道真的要拍案而起犯颜直谏吗?
先且不管他到底会反对谁赞成谁,但他这番话已经表明他不会再中立了。
否则,总不能让六科言官们站出来拍案而起犯颜直谏,而他自己则继续保持两边都不得罪的中庸之风吧?
那他到底会赞成谁反对谁呢?
……
一众给事中,与申时行亲密的还敢望着他,希望能多揣摩出点儿什么;而与申时行不怎么亲密的干脆低着头假装沉思,担心揣摩出什么。
但无论是希望多揣摩出点什么,还是担心揣摩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都不想去做什么。
然而他们也都意识到了,今天首辅找他们会揖,又当着他们面儿说了一个如此刻毒的开场白,再加上刚才语重心长说的那番话……傻子都知道首辅希望他们站出来有所作为。
但眼下万历皇帝的强势,试问又有谁不感到害怕呢?
只听申时行直截了当地道:“大家也都清楚,最近朝局发生了很大变化,你们平常看到不合理的、有悖常情的、有违祖制的,都会行使你们的监察权,可最近你们做了些什么?”
一个个哑口无言。
大部分给事中感到惭愧,因为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做。
但,也有小部分给事中心里头不禁嘀咕,首辅大人你好像,似乎,确实也什么都没做哈。
况且首辅大人还是张居正的门生是张居正提拔你入阁的呢,你都不作为又怎么好意思要求我们?
申时行接着道:“今天召你们来,就是想问你们,第一,抄家的队伍马上就要抵京了,对原首辅张先生一案需要做出判决,你们有何想法?”
稍顿了顿。
“第二,张先生励精图治十年改革才换来万历中兴大盛世,可如今张先生的改革主张几乎被全部推翻了。对此,我想知道你们又是何看法?”
申时行扫了一圈儿。
“第三,吏部尚书严清大人和曾经的潞王爷如今都被关在北镇抚司里,被关押的原因想必你们也清楚,难道你们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一个个思绪飞驰。
可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而是相互且偷偷地看了一眼。
朝房里寂静无声。
忽然,礼科一位给事中说道:“请首辅大人给我们明示。”
“对对对,请首辅大人给我们明示。”
“请首辅大人给我们明示。”
“……”
一众给事中纷纷附和,不禁为这位礼科给事中点赞。
大部分还美滋滋的想着:首辅问我们,分明就是刁难我们,那我们反问回去,看首辅什么意思。
“好!”
申时行点了点头,对这帮给事中的反问,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既然大家问我,那我不妨一件一件地逐一给大家说说。第一件关于抄家的事,据悉最后也没查处什么,将他们关起来险些害了多条人命。长子张敬修愤写血书要上吊自杀、三子张懋修三次自杀未遂……这些大家都知道吧?”
一个个都点了点头。
“以目前的形势和陛下的态度看,尤其是没抄出什么,让陛下异常气愤,以致于对张先生一案的判决将会加重,我们是否应该要提防且阻止?即便张先生有过,但他的功要大。”
刘凯道:“首辅大人,都已经抄家了算是极限,陛下还能怎样?”
申时行表情痛苦地道:“刚才陛下召我们去,就是问我们,说不仅要革去张先生五个有功名的儿子的职位,还要将他们充军发往蛮瘴之地;另两个没有功名的儿子也被斥为编氓,张家北京、荆州两处房产以及所有财产全部充公,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时吓得都不敢吭声。
不约而同地想着:这惩罚也太重了吧,那不等于张家全废了吗?
申时行接着道:“对张先生一案本就处分过重连累过多,如果还不放过张家其他人,那未免说不过去。此情我已在陛下面前陈说过,但无奈陛下不听,还当头棒喝,哎”
说着,申时行深深叹了口气。
的确,不用说大家也清楚申时行的窘境,因为先前三位阁臣上书请求万历皇帝不要抄张居正的家时,万历皇帝就怒火冲天地批复:尔等维护欺君之人是为何意?谁敢为虎作伥,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