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年答总宪李渐庵论驿递
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如是,方可建立国事。
万历六年答词道林按院
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毁誉关头打不破,天下事断无可为。
万历八年答学院李公
朱翊一直注视着万历皇帝的表情变化。见万历皇帝读完这四段话双颊不禁痉挛了一下。
这四段话都是从张居正担任首辅期间给有关官员的信件中摘录而来。
那些信当时都刊载在邸报上。
当时张居正之所以刊载出来,其用意是为了让天下的官员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决心与魄力。
万历皇帝看完双颊痉挛了一下,肯定也是深有感触。
因为从这几段话里可以看出,张居正对于自己身后的悲剧,可以说他其实早已经料到,毕竟他知道自己改革一定会得罪很多人。
但他仍要矢志不移地推行改革,是为了实现他担当天下事的宏愿。
万历皇帝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后,将那几张纸往御案上一扔,说道:“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
解释一下:张居正在书信中,常自称“孤”与“不”(即不谷),被后人认为是骄傲自大的表现。
但“孤”其实是他在父亲过世服丧期间的自称,那也是当时士人在书信中的习惯用法。
而“不”是明代士人常用的自称,用法接近于“不佞”。
第一,张居正何以称孤?
的确,张居正曾在书信中自称“孤”与“不”的事实,常被人引以证其骄盈之态。实际上已有人解释了张居正为何会在书信中称孤。
《张居正集》第2册《书牍》所收的第一篇张居正自称为孤的书信,为《答总宪高凤翥》。
校注者在“孤”字下出注:“古时父死子称孤,因张居正在守孝服丧中,故自称孤。”
张居正称孤的书札共有四十封,均作于万历五年至七年间。张居正之父张文明于万历五年秋去世,张居正服丧终于万历七年十二月,正与这些书札所覆盖的时间段相合。
事实上,居丧称孤,只是当时士人笔下的习惯用法。
张四维在《复王少方三》也这样写过:“孤与公相知”。书作于万历十二年至十三年间,张四维当时丁父忧。
王世贞在《穆敬甫二》也有:“至公之不及终爱孤,乃所以深爱孤也。孤生平乏实行奇节,万不足以望公之一。”此书作于万历元年六月之前。王世贞在家丁母忧。
而且,还需要注意的是,张四维此书正是为了向王篆解释自己与张居正抄家一案并无干系而作,倘若此“孤”真有自比王侯之意,张四维是绝不敢在此时冒此大不韪的。由此而论,称”孤“只是遵循当时的惯例。
第二,明人为何自称“不”?
张居正书信中另一个自称”不“,明代也有士人以此自称。
东林领袖顾宪成在《尚行精舍记》写道:”不当佐下风矣。”
不仅当时士大夫如此自称,连生平并无科名的建阳书坊主余象斗也自称不。余象斗在《列国志传评林序》中写道:“不深以为惴,于是旁搜列国之事实。”
只是与“孤”不同,“不”一词并无使用的特殊语境,但其用法与“不佞”有趋同的倾向,均为谦词。
所以,张居正以“孤”“不”自称,完全合乎当时士人的习惯,而并非引人侧目的骄盈之举,因此即便其生前身后的政敌也未将其列为罪证。
在礼制演化、经学观点转变以及社会风气等因素的共同推动下,“孤”、“不”等古老的自称,被明人赋予了新的含义和用法。
由此可见,明朝当时士人的习惯称呼所含之义,与先秦古礼所含之义,已经有了不小的差异。
“皇兄,说明张先生根本不怕身后的悲剧,或者说他就早已经想到了。正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朱翊望着万历皇帝稍顿了顿,接着又缓缓说道:
“张先生精于治国,而疏于防身,准确地说是他不屑于一防。像张先生那样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都先将自己的退路想好,那瞻前顾后的根本做不成事。”
万历皇帝听得有些恼怒了,他可不希望身边的人与他唱反调,而且还一个劲儿而偏说张居正的好。
即便是李太后,他现在都敢不客气地怼回去,更何况是朱翊?
所以万历皇帝一挥手,以命令的口吻道:“这件事皇弟不要管了。”
朱翊则是依然保持平和的姿态与语气:“皇兄,皇弟本无权过问的,又哪敢管这些?只是不想看着皇兄将来背负骂名,所以斗胆进京一劝。”
“骂名?谁敢骂朕?”
“皇兄,天下人悠悠之口,难道还有谁堵得住?即便现在没人敢骂皇兄,但百年千年之后呢?亘古至今千秋功罪都是有后人评说的呀。”
尽管朱翊说得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可万历皇帝非但没有感觉,脸上反而平添了几分怒气。
“皇弟,也请你听皇兄一劝,朝廷的事还是不要操心,更不要插手。听说你在江陵创办了朱氏集团,如今已是风风火火,你就一门心思地发展自己的事业吧,待哪天皇兄来兴致去江南一游,皇弟好生接待就是了。”
显然万历皇帝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巴不得赶紧跳转。
朱翊道:“皇弟我当然也希望一门心思发展自己的事业,可皇兄你呢?还有娘亲呢?难道皇兄愿意被人骂吗?难道皇兄忍心看着娘亲没日没夜地敲打着木鱼以泪洗面吗?一年时间不到,娘已经瘦了憔悴了那么多。”
李太后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但她既没有出声,也没有抬手擦拭,好像生怕打断了朱翊的思绪。
万历皇帝恼怒地一抬手,几近吼道:“皇弟,你不要再说了。”
朱翊微微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万历皇帝接着又强势地说道:“皇弟此番进京,如果想与皇兄叙叙兄弟间的情义,那皇兄热烈欢迎;可如果皇弟非要说些不着边际且不中听的话,那请皇弟自便,皇兄概不奉陪。”
未等朱翊答话。
李太后率先开口了,她带着莫大的无奈:“钧儿,你弟弟哪句话不着边际不中听了?忠言逆耳利于行,钧儿为什么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不召集群臣廷议来一次广思集益?”
万历皇帝道:“娘,孩儿怎么没静下心来想?相反,想了好多年。”
李太后愕然:“这么说,钧儿早就盼着张先生死,所以……”
“娘想哪儿去了?朕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护着弟弟也就算了,这时候居然还胳膊肘往外拐。”
“你……”李太后气得面色铁青。若非惦记着小儿朱翊的安全,她直想起身甩手走人,眼不见为净。
朱翊也已经看明白,万历皇帝不仅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固执己见甚至自以为是的人。
看来,与预期中的所差不多,劝说压根儿就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