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免去冯公公司礼监掌印之职是潞王爷的意思。”张鲸又说一遍。
“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冯保紧盯着张鲸,他既诧异张鲸这句话的本身,为什么是朱翊的意思?又诧异如果是朱翊的意思,那为什么他毫不知情?也没有收到朱翊的任何信息啊?
难道说,张鲸如今在朱翊心中的位置比他还高吗?这不可能啊!没有理由张鲸知情而他却不知。
他自信比张鲸知道的多了去。
所以,当张鲸说出这句话时,冯保觉得很不可思议。
张鲸如是般回道:“冯公公,本来潞王爷需要你留在万岁爷身边的。可如今有了我,所以暂时不需要你。冯公公不要误会,潞王爷只是觉得以眼下的局势看,我比你更适合留在万岁爷身边。”
冯保盯着张鲸不眨眼,又问道:“你与潞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众所周知,我与潞王爷一对儿师徒啊!”张鲸脱口而出。
“仅此而已?”冯保疑惑不解。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莫非冯公公以为还不够吗?”张鲸反问。
“如果师徒关系够的话,万岁爷就不会清算张先生了。”冯保当即摆出一个活生生且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张鲸却摇了摇头,说:“万岁爷对张先生的恨,是日积月累的结果,整整十年了,根本不具有代表性。”
“那你如何知道这是潞王爷的意思?莫非潞王爷与你有私信来往?”
“冯公公怕是想多了吧。”张鲸讳莫如深地道,“你只需知道这是潞王爷的意思就好了。我对天发誓没有骗你。”
“那你到底在帮谁?是在帮万岁爷还是在帮潞王爷?”冯保紧紧逼问。
“帮谁?”张鲸微微一笑,再次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我觉得我是在帮我自己,并没有刻意帮谁。”
冯保不信,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可对张鲸,他又着实拿捏不准。想着难道张鲸明着是万历皇帝的人,而实际上是潞王爷的人?
不然该怎么解释呢?
他又联想到张鲸之前找过他,说或许能成为好朋友,而与张鲸成为好朋友的中介似乎,确实只有朱翊。
如果不是朱翊,让他与张鲸这种生死对头怎会成为好朋友?
“看来,我想问,你也不想答。”冯保识趣地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你觉得我该何去何从?”
张鲸回道:“都知道冯公公很善于抚琴,最近我也学得一首曲子,倘若冯公公不介意我玷污了你的锦琴,能否让我为你献曲一首?”
对张鲸一开始的恨,到后来扯出朱翊,让冯保觉得此人并不简单,能取而代之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看来的确有两把刷子。
想当初就是因为看到张鲸精通于文墨才提拔他当司礼监秉笔的。
这会儿见张鲸主动请缨,冯保站起来,但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眼神过去,同意张鲸操琴。
张鲸在刚冯保的位置上坐下,一边抚琴一边吟唱起来
看穿世事,
静心潜修,
寒来暑往春复秋,
光阴荏苒不我留。
寄身清流,
天地悠悠,
寻什么名山盛景,
登什么舞榭歌楼,
讲什么英雄豪杰功名富贵,
读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道什么闲愁万斛,
说什么等候拜相,
看江山无边落木萧萧下,
学高人南窗踞坐傲王侯。
回头看,名利场上多少痴迷客,
熙熙攘攘,可叹无止休。
直羡他,野草溪边老钓翁,
踏雪归来,却道天凉好个秋。
……
这一曲奏罢,几案上的蜡烛已燃去大半。
冯保听了怔愣半晌,既不抬头,也不说话,似乎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
倘若放在几年前,有人在他面前弹奏这样一首曲子,他会不屑一顾。
可如今他真的看淡了许多。
尤其是当张居正“去世”后,直至李太后被逼一心向佛,他感觉已经没有什么事儿值得他特别的眷顾了。
如果说还有,那就是朱翊进京取万历皇帝而代之。
这样他的日子应该好过一些,以朱翊荆州城的表现看,天下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仅此而已。
张鲸弹奏完,早已离开了抚琴的位置,可见冯保怔愣半天不说话。
张鲸只得先开口道:“冯公公,本人才华有限,抚琴技术实乃不及冯公公万分之一,只是想问,刚才弹奏那首曲子意境如何?”
冯保这才缓过神来,点点头道:“不错,不错,只是刚才那首曲子,似乎在哪儿见过。”
“哦?是吗?冯公公可曾听过?”
“那倒没有。”
“冯公公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听到,届时你再好好听听,下次听到此曲时,弹奏者的水平指定比我好上千百倍。”张鲸欣然言道。
“为何如此确定?”冯保感觉这个张鲸越来越神秘了。
“天机不可泄露。”张鲸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说道,“我也该走了,不然外头的人等得着急。”
冯保也不挽留。因为他知道挽留也问不出什么来。
张鲸本来就是一个厉害的角儿,再加上他又与朱翊的师徒关系,尽管这段关系外界并不看好,可当初张鲸确实拜了师,这是事实。
今晚的谈话虽然没有几句,可处处透着神秘,更是让冯保觉得张鲸这个人深不可测。
……
张鲸起身去了。
但要说神秘,准确地说,应该是朱翊神秘而不是张鲸。
这一点冯保很清楚。
他一个人坐在锦琴前,久久不能平静,想着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京城,心头终究还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楚。
但被万历皇帝解除司礼监掌印的职务,现在想来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本来他就是依靠李太后维系下来的嘛,如今李太后一心向佛不管政事,万历皇帝当然没有顾忌敢动手了。
与张鲸交谈前,他心中存有很大疑问;可如今与张鲸交谈完,他心中依然存有很大疑问,只是重点不同。
之前觉得有朱翊在暗中帷幄,他怎么也能留在万历皇帝身边,可最后的结果为什么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而现在他知道了这居然也是朱翊的主意,那疑问又来了:为什么朱翊要忽然改变主意?
尽管张鲸没有明言,但好像也已经点出来了,那就是张鲸比他更适合留在万历皇帝的身边。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对此冯保自己也认同。
可他依然觉得,相较于张鲸,他还是有许多优势,并非张鲸所能比的。
在京城谁能比他知道得多?
在紫禁城谁有他的根基深?
在大内谁能有他的心腹多?
……
绝非自吹自擂,这些张鲸都不是他对手。张鲸唯一胜出的地方就是,现在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
但如果仔细一想的话,有这一点其实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比什么都强。
万历皇帝强势得连李太后都要一心向佛了。毫无疑问,这时候抱着万历皇帝的大腿当然最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