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一边走一边琢磨,直至回到司礼监值房,依然觉得很懵。
反正是没有琢磨透。
恰好散衙那会儿,见陈炬心有灵犀地进来了。
冯保喜不自禁,忙拉陈炬坐下,想着一来陈炬可谓是“自己人”,二来也想问问陈炬的意见。
很多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冯保也不墨迹,开门见山地道:“你说万岁爷为何忽然想召潞王爷回京?难道真的出于宠爱吗?”
“卑职以为,忌惮的成分也有。”
“对了,对了。”冯保当即附和,“万岁爷是忌惮潞王爷的。我想,换作是任何人,潞王爷方方面面都那么优秀,也会嫉妒、忌惮。那你再说说,万岁爷是否真的想召潞王爷回京?”
“想应该是想吧,不过万岁爷并不觉得这件事可以轻松办成。”
“万岁爷告诉我,那我肯定要告诉太后娘娘,你说太后娘娘会答应让潞王爷进京吗?”
陈炬想了想,回道:“不好说。依我看,娘娘肯定希望潞王爷在她身边,只是这与朝廷礼法不合。倘若万岁爷和朝中大臣都同意潞王爷回京,我想太后娘娘应该不会反对。”
看来陈炬与万历皇帝的想法一致。
冯保咂摸着嘴:“可我为什么觉得太后娘娘一定会反对呢?”
“冯公公是觉得万岁爷与潞王爷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吧?”
“……”冯保微微一滞,随即反问,“难道没有吗?”
“即便有,太后娘娘也不想放大。万岁爷要召潞王爷回京,大臣也同意,倘若太后娘娘强烈反对,那不是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万岁爷特找我这个内臣商量,你说用意何在?”冯保接着又问道。
按理说,这种事该找外臣商量。
“建议冯公公也不要强烈反对,或许万岁爷只是一次试探。”
听到“试探”二字,冯保精神陡然大振,忙追问道,“你说万岁爷在试探什么呢?”
“试探冯公公的心向着万岁爷多一些还是潞王爷多一些。”
“……”冯保汗颜,无言以对,隐隐之中感觉李太后为什么没有当着他的面讲出来,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不过,旋即冯保又恢复平静,喃喃地道:“这有什么好试探的呢?潞王爷与万岁爷压根儿就没法比嘛。”
陈炬接着说道:“除了试探冯公公的心,万岁爷或许还在试探朝中大臣对潞王爷的态度。”
这一点很容易理解。
所以冯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继而又问道:“那你觉得潞王爷最终会不会被召回京师呢?”
“可能性很小吧。万岁爷的本意或许只是在试探。”这是陈炬的态度,他倒是很坦诚,“所以冯公公急着在万岁爷面前表态是不明智的。”
“我也是一时情急嘛。”冯保感觉陈炬比较冷静,分析也有道理。
陈炬警惕地道:“冯公公如此着急,就没有想到会害了潞王爷吗?”
冯保付之一笑:“一条绳上的蚂蚱,大不了一起生一起死呗。”
陈炬表情凝重:“冯公公,你这姿态很容易让人怀疑的。”
“怀疑什么?”
“怀疑冯公公勾结潞王爷,企图夺位造反。”陈炬一本正经的样子。
冯保嘿嘿一笑:“咱是自己人,也不用藏着掖着,你说有这可能吗?”
“希望没有。不然会天下大乱。冯公公还是要以天下苍生为重。我知道,潞王爷确实比万岁爷厉害,可稳定才是当前第一要务啊!”
冯保不以为然,心想,稳定有个屁用?发展才是第一要务好不好?
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尽管陈炬是自己人,可并不是什么话都可以拿到台面上说。
他总觉得陈炬这个人忠诚有余,但过于中规中矩,变通不足。
不过对陈炬今天的分析,他非常认可,一定程度上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尤其是万历皇帝的“试探”。
……
送走陈炬,早已过了散衙的时间。
不过冯保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迅速写了一封信,送往江陵。
尽管李太后信誓旦旦地说,万历皇帝不会背着她召朱翊回京,但他觉得还是要知会朱翊与张居正一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万历皇帝做出这样的决定,那该如何应付?
冯保本还想去申时行家里一趟,可想着陈炬的提醒,他决定还是算了,此时确实不宜表现得如此着急。
万历皇帝是试探也好,不是试探也罢,他都应该保持冷静。
冯保带着几分疲倦与担忧离开了紫禁城。
不知不觉,轿子抬过富贵街时,听得近处的青楼上,传来了一名女子略含凄凉的曲声。
身子瘦了,不知为谁瘦
朝也是愁,暮也是愁
此生此世,何时是尽头
想得到的,偏是不能够
每日里,厌弃的感觉压心口
心比天高,命不得自由
泪珠儿,点点湿透了罗衫袖
奴是一颗要强的心
偏落在他人后
熨斗儿,熨得衣衫平平整整
却熨不开奴家的眉皱
剪刀儿,剪开乱麻丝丝缕缕
却剪不断奴家的忧愁
……
静夜里,这首小曲儿传得悠远,冯保的大轿都抬出去半里多路了,那怨怨艾艾的嗓音还直往他耳朵里钻。
“自古红颜多薄命。”冯保不禁暗自忖道,“青楼里,真不知埋葬了多少女孩儿的痴心妄想。”
一念及此,冯保又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处境,想着张居正离京直至“死”后的这段时间,朝局风起云涌,王国光、戚继光、潘晟,包括他自己,都遭到了言官的弹劾与攻击。
想想其实他自己与青楼里的女孩儿倒也差不了多少。
争斗杀伐之事,冯保堪称高手。
孟冲、高拱、张诚、张鲸……哪个好对付?可他都没怕过。
笑到最后的依然是他。
可这次情形完全不同,他的对象是握有生杀大权的万历皇帝……
陈炬都已经怀疑他与朱翊是不是企图谋反?幸好是陈炬,万一是从别个嘴里说出来,那特么还了得?
有一百颗脑袋儿都不够砍的啊。
尽管他将自己的步调定为“跟着朱翊和张居正走”,但张居正是个“死人”,朱翊是李太后的宝贝儿子。
而且那两个人还不在京城,只要没有图谋不轨的实际行动发生,还是比较容易脱身的。
他则不同,别说企图让朱翊取而代之,就是眼下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自张诚之死,他就感觉到了万历皇帝的阴狠。
无论他有多么相信朱翊与张居正联手的实力,但眼下万历皇帝才是号令天下的一国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