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在申时行看来,万历皇帝就是欺负他“老实”。
从前刚一担任临时代理首辅,万历皇帝就要从太仓调度银子以供内需,被李太后强硬阻止了。
如今刚一坐上首辅的位子,万历皇帝又要私自铸钱,居然愈演愈烈……这还不叫欺负他老实吗?
若张居正健在,万历皇帝断不敢提如此无理的要求。
所以,单就此事而言,申时行觉得自己委屈,万历皇帝明摆着欺负他。
只是,这话也只能憋在心里头。
然而,站在万历皇帝的角度,他觉得申时行不合他心意,忤逆了他这个九五之尊的话,等于是抗旨不遵。
如此,万历皇帝也很不高兴。
他冷着脸,一句话不说。
申时行抱着为万历皇帝、为国家负责任的态度,接着又劝说道:“陛下早有亲政之心,如今张先生已然作古,太后娘娘会试着让陛下亲政的。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望陛下谨慎而行,不要犯错误啊!否则让娘娘如何相信陛下呢?”
万历皇帝不作声了,但看得出来他依然很不服气。
这也难怪!
堂堂九五之尊一国之主,居然受到诸多掣肘,想做什么事都做不了。
心里舒服才怪呢?
原来是有严厉的张居正在把关,可现在依然不能随心所欲。
万历皇帝本是想发火的,但申时行刚才一番话正中他的心坎儿。可以说他最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向李太后证明他行完全有亲政的能力。
至于琢磨私自铸钱,一是想检验申时行对他这个皇帝的忠诚度;二是因为内廷供用库确实没钱了。
至于李太后那边,张鲸已经替万历皇帝想好了,先把事儿办成,然后李太后知道就向她交代,不知道就算了,反正就是典型的“先斩后奏”。
没想到最后还是会泡汤,申时行和张学颜都不听他的旨意!
忽然,万历皇帝抬眸,担忧地道:“申先生,此情你告诉娘亲了没有?”
申时行摇头回答:“没有。”
万历皇帝松了一口气,感觉距离自己亲政的日子还很遥远啊!
但他也清楚,今儿个特意云台接见申时行,而且是第一次接见,也不能过分地尽给人脸色。
为此李太后还明确指出过,一定要给申时行信心。
所以万历皇帝将脸上的怒容收敛了几分,叹了口气,说道:
“看来,朕想私自铸钱的愿望要破灭喽。不过申先生,朕也不怪你,本来朕就没想着通过内阁,谁知还是捅到你这儿来了。除了这个,申先生还有什么大事儿要与朕商量的吗?”
“有。”
“说吧。”
万历皇帝虽然心下不悦,但第一次接见申时行,又想起李太后的叮嘱,所以耐着性子听。
“陛下,皇长子即将出生,按朝廷惯例,应该做晋封、大赦、蠲免租赋这三件大事,还请陛下朱批恩准。”
万历皇帝道:“关于晋封、大赦、蠲免租赋三件事,朕看大致尚可,只是有几处细节,朕尚有疑问。”
申时行赶紧奏道:“陛下有何训示,臣恭听在此。”
万历皇帝端起皇帝的架子,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关于晋封一事,加封皇后之父没问题,但咱都只是猜测,王恭妃肚子里不一定就是皇长子呢,万一是公主呢?所以此事也别急着造势,等真的生下皇子再议不迟。”
“嗯,陛下言之有理。”申时行点了点头。
“关于蠲免田赋一事,朕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内阁定夺就是,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可以做。本朝之富裕足可供未来十年之需,也该让天下百姓享受改革的成果。”
“陛下英明。”申时行对万历皇帝这个决定和这番话还是非常满意的,感觉眼前是一位仁主啊。
万历皇帝接着又说道:“关于大赦一事,你们提出要赦的有两部分人,一是今年冬天要斩决的犯人,二是前些年被定罪的官员。冬决囚犯适当赦放一批料无人反对,可恩赦犯罪官员,恐怕会招来许多非议,毕竟这与张先生的施政思路相违背。”
申时行点了点头,有心辩解但也没有勇气,只得恭顺支吾地道:“咱做臣子的只是建言,最后一切还得听陛下的主意,陛下说不合适那就不做。”
这十年来,万历皇帝每次与张居正议事时,总摄于张居正的强大气场而诚惶诚恐,现在见到申时行一副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心旷神怡的快感,陡然间觉得长了不少九五之尊的威严,说话更有底气了。
“朕也知道申先生的心思,是想通过赦免一些官员,借此收揽人心,朕觉得这想法是不错,但还不是时机,这一条暂且搁置不议。”
被万历皇帝言中自己的心思,申时行紧张得冷汗涔涔,忙附和着说道:“臣谨遵陛下的旨意。”
“申先生还有什么大事要议吗?”
“没有了,其它事臣可以做主。”
“嗯,不过朕倒是有一件事需要问问申先生,若王恭妃为朕诞下皇长子,还有一个人也想加封伯爵,前两日我娘还提及过,不知能不能办?”
“请问陛下,这人是谁?”申时行觉得除了王伟,该晋封的人他都想到了呀。
“大伴冯保。”
“他?”申时行眉头一皱。
“怎么?申先生是不是没有想到?冯保是朕和皇帝的大伴,我兄弟俩都是他带大的,隆庆六年,他与内阁高拱、张先生、高仪三位辅臣同受先帝顾命,如今四个人只有他一人健在了。朕登基以后,他又与张先生尽心辅佐,张先生过世后赠官上柱国、赐谥号文忠,享受了莫大的尊荣,大伴颇多感慨。皇长子诞生,论功行赏,该有他的一份儿,我娘和母后皆有此意。一般的奖赏,对大伴已无任何意义,可晋封爵伯爵又牵涉到朝廷纲本,所以朕一时委决不下,特意提出来问问申先生。”
申时行听得很认真。他当然知道由于万历皇帝酒后调戏侮辱宫女一事,而对冯保很有意见,逐渐疏远冯保。可此时却提出要为冯保晋封伯爵?
申时行第一感觉,觉得万历皇帝的话中藏有玄机:虽然表面上保持了对冯保的一贯礼敬,可其实内心并不想给冯保晋封伯爵,只是李太后问及,万历皇帝不敢硬顶着不同意,所以才这个时候提出来,将问题抛给他。
可这个问题真是叫人为难。
申时行感觉不好办,只得敷衍地说道,同时也是为了试探万历皇帝的真正心意:“陛下,张先生在世时,对这一类的封赏一概不允,理由是赏爵太滥,破坏了朝廷纲常。”
万历皇帝当即驳道:“可问题是张先生已经不在了啊!如果他在,还用得着朕来操心吗?内阁现在是你申先生在掌制,你是何态度嘛?”
申时行一下子被顶到墙上去了,想保持中立肯定是不行的。
和事佬这时候也需要表态啊!
申时行想了想,回道:“陛下,臣觉得给冯公公加封伯爵不妥。”
“哪里不妥?”万历皇帝追问。
“历朝历代晋封伯爵者,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建功立业的大臣,一种是皇亲国戚。冯公公虽有大功,可怎么也比不上张先生,又不是在国难时有救驾之功,况且他还是太监出身,如果给他晋封伯爵,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