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光尽管是天官,且一向强势,可此时此刻也选择了沉默。
刘凯接着说道:“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每个人的身份、地位都不一样,相应职责自然也不一样。国家良好的运作模式是各司其职,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儿,最好不要僭越,就如同陛下做好陛下的事,王尚书做好王尚书的事,卑职做好六科吏部都给事中的事,这样才能形成良好的机制。同样的道理,潞王爷是不是也该做好潞王爷该做的事儿呢?若插手事务过多,势必会引发混乱,甚至是灾难。”
刘凯这个理由一抛出,不仅王国光不说话,就连万历皇帝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
各司其职,不要僭越,每个人都做自己该做的事儿……
很在理啊!
上次廷议时,因为朱翊想见识文官的厉害,所以很有一种想赢的冲动,便与曾朝节等三人辩论起来。
可这次他不想了。
其实,刘凯的话也不是滴水不漏完全找不到破绽。
各司其职,不要僭越……固然不错,可如果在其位的人却不能谋其职呢?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就像让冯保为永宁公主选驸马爷,如果朱翊不出马,那历史的悲剧就要重演了。
朱翊现在的所作所为,首先必须得承认都是僭越,但无疑,所有的僭越都是建立在那些人在其位却不能谋其职的基础之上的。
需要朱翊来拯救,需要他来拨乱反正……他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不用他出马,都能做得很好,那他真不愿意瞎掺和,做一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人多好!何必讨人嫌招人烦呢?
但这条路是很寂寞的。
因为他是亲王,而且是万历年间的亲王,别说僭越之罪,就是稍有动作就会被人盯上。
如果不是仗着李太后和万历皇帝的万般宠信,借他一万个胆儿都不敢瞎瑟蹦。
这个时候,还能指望有几个人理解他呢?在座的各位,除了密切接触的冯保或许还算得上是一个,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但冯保也只是勉强算得上。
仅此而已。
这方面,张居正要稍强一些,李太后再强一些。
但这三个人与他的预期还是都有点距离的。
当然这与他身份特殊不能与人全心坦诚也有关。
刘凯以一人之力,连续反驳朝中最有权势的两位大臣:代理首辅申时行和吏部尚书王国光……
万历皇帝也觉得憋屈,可一来人家刘凯确实说得有板有眼,二来他想到朱翊劝慰的话:要忍……
万历皇帝扫了一圈儿在座的诸位大臣,可发现一个个都低着头,好像谁也没有信心与六科都给事中进行一番辩驳。
而反观六科都给事中,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像是即将进入战场的勇士一般。这才刘凯一个人开口呢,若全部都上,那九大卿九小卿还是对手吗?
嘿嘿,朱翊暗自一笑。
冯保亦是。
付大海蹑手蹑脚进入皇极殿。
但刚一进去,他愣住了。
本以为皇极殿里的争论会非常激烈,像上次廷议时一样,朱翊与弹劾他的人进行一番激烈的辩论。
毕竟朱翊哪是被人欺负了还忍着不反击的性子啊?
然而,付大海进去时却发现皇极殿里异常的安静。
朱翊静静地坐在那里,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看热闹似的,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万历皇帝同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与朱翊的差别在于:万历皇帝脸色阴沉,像是在座各位每人都欠他几百万不还似的。
其他人就更不会说了。
冯保面无表情地坐着。
张鲸一动不动地站在万历皇帝身边,同样面无表情。
申时行、王国光等大臣,无论是平视着万历皇帝或朱翊,还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看的,反正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等待审判似的。
要说精神状态,除了朱翊,就属六科都给事中好了。他们六个人倒是坐姿端正昂首挺胸,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架势。
对于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付大海觉得很是奇怪,完全把他搞糊涂了,与他想象中的出入实在太大。
这怎么可能?
说僵持也不像是僵持。
难道六科都给事中将在座各位都说服了?
嗯,这很有可能……付大海心想,因为朱翊最近做的事儿实在是……他作为朱翊的跟班,都不知劝过多少回,可朱翊就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压根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
瞧六科都给事中,一个个精神抖擞,而其他诸位大臣沉默着……沉默即表示认可、同意,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摄于万历皇帝的威权。
再与万历皇帝愤怒的神情一对比,那是不是意味着六科廊言官们在这次廷议中占据了绝对上风呢?
可是,这又与朱翊的神情严重不符啊,瞧他悠哉悠哉的样……哪像是被言官弹劾无力反击?相反倒像是他弹劾别人取得了胜利一样。
在付大海的眼里,如此不合常理的情境,让他胆怯地进去后,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
皇极殿里实在太安静了,他生怕被他的贸然闯入打乱了节奏,所以退回来后,他只好站在皇极殿门口偷偷地向里面张望着……
“潞王爷,潞王爷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啊!”付大海暗自忖道,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按理说,弹劾朱翊的内容与激烈的程度,付大海用脚都能想到肯定比上次来得更加猛烈啊,六科廊言官不是早就放出风声了吗?
可是,瞧朱翊的表现……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就在思忖之际,付大海见朱翊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依然那么平和,脸上分明还挂在两分淡淡的笑意。
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友善,被人弹劾居然没有半分的恨意……
付大海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眼前一些细节。
此时,皇极殿里落叶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朱翊身上。
只见朱翊很有礼貌地小鞠了一躬,然后微笑着道:“皇兄,诸位大人,且容我说几句吧。”
“皇弟你说。”万历皇帝一抬手,迫不及待的样子。
朱翊侃侃言道:“很荣幸,但也很惭愧,今天大家为我而来。我知道最近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引起大家的反感与强烈抵制。若非我娘和皇兄宠着罩着,恐怕我都没有机会坐在这里。可既然事情已经做了,我就认,也心甘情愿接受惩罚。”
稍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