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京城的官员一个晚上,准确地说,是连续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好像只等五月一日天亮,要去为张居正饯行。
但其实不然,也只是好像。
如果没有万历皇帝的旨意,那怎么去送?
这就像同在一个公司上班的同事,有一个要退休回家了。如果老板都不出面不说句话,让员工怎么组织相送?一窝蜂地来了,老板不还以为与他唱反调吗?最多几个亲密好友敢去。
放在张居正身上,问题还要严重一些,因为身份过于显赫,亲密好友都不一定敢去。去了,有可能牵涉到政治路线的问题。
所以,如果没有万历皇帝的旨意,为张居正饯行也只是想想,更多的还是诧异:李太后与万历皇帝到底在想什么?送就送,不送就不送,表个态好不好?为什么闭口不言连一个信号都不透露出来呢?
当官儿的难免会琢磨,是张居正不再得宠了吗?
张居正回归故里调养,京城的百姓虽然也关注,但相比官员们要平静从容得多,他们也不会受到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旨意的影响。
官儿不怕大只怕管嘛。
所以,在五月一日那天凌晨,就有百姓赶到张大学士府,准备送张居正一程。
只是,张大学士府一直戒备森严,他们来了也只能静候远观,而不能围拢过去。
对于“戒备森严”这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认为是张居正要休息,不想被无关紧要的人打扰;有人认为是张居正病重,为了稳定朝局,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实情;有人认为这是张居正失势的表现,不再有那多人关心他了……
但无论怎么想,张居正的改革赢得了百姓的欢迎是事实,尤其是清田大计,对于小老百姓而言,意味着公平、透明,感念张居正的人自然很多。
他们想送一程张居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早早地将张大学士府围了好几层,只是靠近不得。
而就在官员们纳闷儿睡不着但又不敢去、百姓却将张大学士府围起来时,慈宁宫李太后同样心神不宁睡不着。
一来,张居正要暂时回归故里调养,李太后确实感到焦心,对未来的不确定充满了担忧。
二来,这次有意将朝中文武百官“晾”在一边,张居正南行,不对朝中文武百官做出任何指示,实乃有心为之,她就想看看文武百官的真实反应如何。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还得说到她对大儿子不放心一节上。
对万历皇帝,李太后一直不放心,这才有了“不到三十岁,休想亲政”一说,后来发生了万历皇帝调戏侮辱宫女一事,险些将万历皇帝给废了,让朱翊取而代之,李太后对大儿子就更不放心了。
那这次张居正南行,她就想看看没有她和万历皇帝的指示,朝中大臣到底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外界早有传闻,张居正是“摄政王”,将万历皇帝架空了。
李太后是不相信,但在朝臣眼中,到底是自己儿子万历皇帝的威信高还是张居正高?或者说朝臣到底是听万历皇帝多一些还是听张居正多一些呢?
她想在张居正临别之际做一次检验。
当然,这样一次检验,她也担心对张居正是一种“伤害”,好在有小儿子朱翊怂恿、支持。
朱翊说没事儿。那一晚,他一直陪在李太后身边。
就这个问题,尽管之前已经商量好了也已经作出了决定,但母子俩仍然进行了一番交流。
“儿,你说张先生真的不会感到失落吗?”李太后最担心此举为了大儿子冷落了张居正。
朱翊忙抚慰道:“娘,不会的啊,孩儿已经说过,以张先生的地位,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虚名了。张先生这次南下不像上次,这次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而且南下的方式也与上次不同,为他饯行的人再多,他也没机会看到。”
李太后又道:“儿你说,会有多少官员前去为张先生饯行?”
“孩儿估计没有。”
“难道一个都没有吗?”李太后神情讶然。
朱翊点点头,虽然没有以十分肯定的语气,但给人一种信心十足的感觉:“该见张先生、能见张先生的不是已经见过了吗?没有娘和皇兄的旨意,又没有各衙门堂官的出现,其他官员估计都在观望。本来,绝大多数官员也没有面见张先生的机会。”
万历皇帝今儿个也起得早。
准确地说,他像李太后一样,是压根儿没怎么睡。
虽然没有谕旨文武百官为张居正饯行,但他身为张居正的得意学生,又是一国之主,当然不会置若罔闻。这次依然派出了张宏,该慰问的慰问,该赏赐的赏赐,基本礼仪倒是没有落下。
冯保一早便去了张大学士府,陪伴万历皇帝的仍是张鲸。
知道五月一日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张鲸同样起得很早。
他一起来便跑到东暖阁,果然见万历皇帝正坐在御案前沉思。
张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地喊了一声:“万岁爷。”
其实,万历皇帝已经发现张鲸进来了,只是没有抬头。他低头沉思是不假,但没有入神,相反还有几分心浮气躁。
害得张鲸又轻轻喊了一声:“万岁爷?”
万历皇帝这才抬眸,以不耐烦的口吻道:“听见了,坐吧。”
张鲸小心翼翼地坐下。
他知道此时此刻万历皇帝的心情指定矛盾而纠结,所以才会一早赶到这里来陪伴。
“万岁爷,昨晚睡得可好?”张鲸温情而关切地问。
万历皇帝一副懒洋洋没有睡足的样子,回道:“张先生今日就要离京了,当然睡得不好啊。”
张鲸鉴貌辨色,谨小慎微地说道:“万岁爷,张先生要离京,依奴婢看,咱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呀!”
万历皇帝神情微微一滞,盯着问:“何来高兴一说?”
“奴婢斗胆说几句,望万岁爷莫怪。”张鲸依稀记得,自己曾经猜测万历皇帝的心思,也是关于张居正的,被万历皇帝狠狠斥责一顿,所以这次十分谨慎。
“说吧。”万历皇帝一抬手。
“奴婢以为,张先生离京,将是万岁爷亲政的第一步。”
“切,说得容易。”万历皇帝不以为然道。一说起亲政,他就不由自主想到李太后的训斥:不到三十岁,休想亲政。
张鲸又道:“娘娘的心意,万岁爷莫非还没有看明白吗?”
“我娘的心意?她什么心意?”
“万岁爷,您想想,娘娘这次为什么不下懿旨给文武百官为张先生饯行?奴婢以为,不希望张先生被文武百官打扰只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想检验一下文武百官到底听不听万岁爷的话?”
“哦?此话怎讲?”万历皇帝本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张鲸的几句话将他撩得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