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娘，弟弟继续到别的村炼钢铁去了。我留在村里，和村长刘皮一起炼钢铁。

冬天到来了。村里下了一场大雪，由于树砍光了，村庄露出她的裸体，她闪耀着耀眼的白光，瘦了一圈，很难看。

我还是喜欢长满树时的、丰膄的村庄。

那年冬天，和村庄一同消瘦的，还有村民们。村里的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们整个村庄，没有一个胖子，包括村长刘皮在内。

村里开始饿死人了。那段时间，我想，娘如果还在，也在这时候被饿死了。我还想，是不是全国的人民，都和我们村一样，没有一个胖子了？

村里的高炉，也不再热火朝天了。我不做工的时候，开始打着赤脚，到米场坝村的水田里捉黄鳝。捉黄鳝的人多，很快田里便无鳝可捉了。大家又去挖麻头、麻头吃起来有点糯。但麻头也很快被挖完了。

在三九四九的时候，已经连续五天，我没有拉一次大便，但小便一天要屙十次。我吃的都是稀饭，说是稀饭，其实一个碗里，只有几十颗米。碗里全是水，照得出人影儿。

大年三十的那天上午，村长刘皮把全村的男人都召集在一起仓房的坝子前。有村民说，大过年的，稀饭是不是可以多放点米？

又有村民说，以前过年，可以吃汤圆吃猪肉，可今年过年，连猪毛都没看到一根。

村民李二狗说，如果看到根猪毛，也想吃进肚子里去。

我想，李二狗说的话是真的。我看到李二狗这样说的时候，地主的儿子黄权在咽口水，我也咽了口水。

这日子，是没办法过了。

村长不说话，他沉默着。大家看村长不说话，于是也不再说话。院坝子上的空气，冷硬冷硬的。

这时候，我看到一只老鼠从仓房里跑出来。仓房里没有粮食了，老鼠也只得逃出来，到别处去找食物维生了。

大家看到老鼠，呆滞的眼神突然放光。个个像猫一样，一起去追那只鼠。那只鼠钻进坝沿边的一个洞里。

这时候，村长发话了。

他说，今天上午，大家一起来掘鼠洞。大过年的，要让村里的人见点荤腥。

村长叫我去村里的喇叭里喊，通知村里的妇女和小孩，一起去寻鼠洞。寻找鼠洞，我们男人就分头去掏。

我和李二狗一起，连续掏了几个鼠洞，都没有找到老鼠。灭四害的时候，村里的老鼠差不多都被消灭了。

二狗很泄气，说：“那时候何必灭鼠呢，如果不灭，养到现在吃多好。”

我没理二狗，继续掏。我手脚无力，大汗直流。二狗也脸色苍白。

我们掏到第九个鼠洞的时候，终于有一只老鼠窜了出来。二狗跑上去，将它一把捉住。他随后提起尾马，兴奋地喊：“村长，我们捉到了一只老鼠。村长，我们捉到了一只老鼠。”

村长隔得老远，有气无力地回答：“好！今天我们可以有肉汤喝了。”

老鼠被倒悬着，很瘦小，吱吱地叫着。二狗看着那鼠，恨不得把它生吃下去。

到中午的时候，村长宣布收工。我们共捉到了十九只老鼠。整个村庄有洞的地方，都被我们扒开了。

村长看着那些鼠，突然哭了起来。

我说，村长，你哭啥哩！

村长说：没啥。官富，你去剥鼠去。

那天，我们喝上了肉汤。我喝完肉汤，坐在食堂前的一棵老梨树根上，伸后伸出头头，像猫一样舔舔嘴蜃。

我坐在树根上，想起没砍时的老梨树。它是我爷爷栽下的。从我出世以来，我每年都看着它开满白色如雪的花朵，结满黄金灿灿的果子。我爬到树上，就像爬到爷爷的背上。我总是喜欢摘下果子，然后在身服上擦了擦，就塞进嘴里吃。

可这棵原是我家的梨树，后来变成了集体的梨树。再后来，村里大炼钢铁，将它砍倒了，它化为了灰烬。

我从树根上站起来，看着村庄。我看到村庄的山坡上，已经添了好几座新坟。我不知道，接下来谁会躺下去，我甚至有些恍忽地想，我会不会成为山坡上的一个坟头。如果会的话，我希望我能和妈妈的坟头挨在一起。

大年初一。天刚亮，我就被喇叭声吵醒了。喇叭里是村长的声音。村长在喇叭里，喊大家去仓房前集合。

我想，刘皮是不是又喊我们去挖老鼠？村里哪里还有老鼠可挖？

我饿着肚皮，赶到仓房前。那里已站了很多人。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村长却拿了几个本子，让大家在本子上，写我们敬爱的xxx这然放。

村长说，写了这三个字，才能去食堂喝稀饭。

为了能快点吃上饭，我们都争先恐后去写上这句话。李二狗在我前边，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的，很慢，我踢了他屁股一脚。

他扭过头，说：“官富，日你娘，你驴踢我干啥？”

我说：“我日你娘。我饿得想吃了你。你写快点好不好，我急着去喝稀饭。”

我喝完稀饭后，又和村民们上坡去挖冻土。一点力气都没有，土又冻得硬。李二狗说，日他娘，这土太硬。

我想，村长为啥不叫我们等土解冻后挖呢？但我想，如果村长叫我们土解冻后再挖，就不正常了。如果是那样，前两年，我们就不会为了炼钢铁，不收地里的水稻，让它们在地里烂掉。我们也不会全村人出动，去赶麻雀。我们现在也不会喝稀饭了。

下午，我们收工了。村长通知我们又到仓房去开会。我想，刘皮一天是没事了，人都一个个地包死了，还在不停地开会。

在会场，我看到从乡武装部来的人。他们带着枪，现场气氛有些紧张。

村长站在台阶上，问：是谁在厕所里写的辱骂xxx的话，站了来！

没有人吱声。我想，会是谁呢？谁会这样大胆呢？

村长就让人拿出本子，大声说：“我已对比过笔迹了，谁写的，自己站出来。”

仍然没有人站出来。

村长便和武装部的人走到我们中间，一个个地查看脸色。我看到，我旁边的李二狗脸色有些不自然。

村长和武装部的人站在二狗跟前，然后将二狗从人群里拉了出来。二狗脸色苍白，不肯迈步，那两个带枪的大汉便把他像提一只鸡一样，提着往前走。

二狗被带走后，村长让我回家拿了脸帕，又让我用皂荚角将脸帕洗干净后，去擦厕所的墙。我有些来气，难道我的脸比厕所还脏，擦厕所墙时，还要先洗脸帕。

我进了厕所，发现厕所的墙上，用黄沙石子写着一排字：“我是xxx的娘！”

我看着一排字，吓得有了尿意。狗日的二狗，你怎么能这样写呢？二狗，说不定你会被枪毙掉的。

我想起早上二狗写“我们尊敬的xxx”时的认真样。他也许是怕别人认出笔迹。但村长火眼金睛，还是把笔迹认出来了。

我一边擦那行字，一边感叹村长了不起，有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