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还是村头路旁的那棵老家槐树依旧，只不过又长粗了，长高了，树冠更大了。老槐树下，除了那坏天气，刮风下雨，鹅毛雪飘，见不到一位又老了的老婆婆外。其它时日，老婆婆在老槐树下或早晨，或黄昏，有时在织着渔网，梭子在那网扣里一上一下地穿着，打着结儿，深陷的双目却时不时地抬头望着前方的路。有时，老婆婆身旁多了个针线笸箩，或在那纳鞋底，或在那缝补衣裳，一坐就是个把时辰。遇到路人经过眼前，她就问人家并让人家捎话：“好人啊，见到我家双林没有？见到了，千万给我捎个话儿，就说他娘想他，让他早点回家……别忘了！好人啊！千万给俺捎个信……”
常了，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附近的人都知道老婆婆在那儿望儿、思亲。听了老婆婆那说了无数遍的话，都摇头叹息：“哎——可怜的老婆婆，盼儿眼都快盼瞎了。”
腊月除了上学读书外，把家务活也担当了起来。别看她才十多岁，围着锅台也能做饭，炒菜，熥干粮啦，省了奶奶不少心。到了吃饭的时候，见奶奶不在，就知道奶奶又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啦。腊月就来到奶奶的身旁：“奶奶，回家吃饭吧，饭快凉了。”
“哎！”奶奶答应着，“再等一会儿，前边走过的那人，兴许就是你爹，待他走过来让奶奶瞧瞧。不是啦，让他给捎个信，兴许在外边能碰上你爹爹，让你爹他早点回家！奶奶想你爹……”
“奶奶，饭都凉了！”腊月搀扶着奶奶，“再不吃，我上学就晚了。”
“好，那咱这就回家吃饭去，给你爹爹的碗筷摆好没？”奶奶问道。
“早就摆好啦，奶奶快回吧！我上学晚了！”腊月扶着奶奶往回走。
“哎！”奶奶答应着。只要孙女腊月一说别上学晚了，奶奶就会立马起身，随腊月回家，她怕耽误了孙女的学习，也总是说着同一句话：“哎，上学别晚了！你爹爹上学可好啦！来信说，你爹爹在那边还上学，等他学成了就回来。哎，可怎么学了这么多年也没学成，许是留级啦……”
一听到奶奶这话，腊月就没了笑容，她何尝不盼望着爹爹的早日归来。在她懂事时，和小朋友一起玩，也是玩那过家家。在谁当爹，谁当娘时，有的小朋友就说小腊月：“听俺娘说你没有爹爹，你爹爹跑啦！”
这时，小腊月就生气地甩下和她一起玩的小朋友们，不跟他们一起玩那过家家。她一溜烟地哭着回家跟娘要爹爹。
小腊月记得第一次缠着娘要爹爹时，娘哄她说，爹爹在外做事，忙，回不来，待到过年就回家啦。小腊月偏不，她要娘现在就把爹爹叫回家，她要领着爹爹去见那些小朋友，让他们看看自己的爹爹，她的爹爹到底跑没跑。平时只会笑不知哭的小腊月，这一次可真的放了泼。娘怎么说，怎么哄，也不行。气得娘抬手第一次往小腊月的屁股上一顿狠揍。奶奶哭着抢过了小腊月，娘过来抱住了刚揍完的小腊月，嚎啕大哭。爷爷蹲在旁边，默默地掉眼泪。也许是被娘打痛了，也许是受了爷爷奶奶，还有娘的感染，也许是自己感到委屈，小腊月也越加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聂家小院内回荡，久久不散……
哭了一阵后，小腊月没了哭声，只在娘与奶奶合抱的怀中抽泣。她不明白，为什么跟娘要没见过面的爹爹，娘会这样？奶奶和爷爷，还有娘为什么都哭？抽泣的小腊月，爱笑的小腊月，自此再也不敢跟娘要爹爹了，再也不敢跟爷爷奶奶提起爹爹了。
（待续）
（接上）从那天起，一到吃饭，只要饭桌一放到炕上，小腊月就会踩着个小板凳，到碗柜中把奶奶单独留出的给爹爹的碗筷，替奶奶摆在那饭桌上。有时，奶奶忙不过来，小腊月总会替奶奶用那小手，颤颤地握着饭勺，替奶奶把爹爹的饭碗给饭盛上，但嘴里从不提爹爹一个字。心里却是：爹爹要是坐在饭桌上和我们一吃饭多好，哪怕只有一次，一次……
在小腊月十二岁那一年，可怕的自然灾害铺天盖地的席卷了过来。粮食歉收，口粮不足，人们肚饥，只好以那苞米棒、苞米皮、地瓜藤、柞树叶来充满肚皮。头年歉收的苞米棒、苞米皮、地瓜藤也很快分完了，人们只好到那离家很远的一座山上去采摘那枯黄的柞树叶，粉碎了来充饥。公社的仓库里也拿不出什么好分给人民公社社员啦，人们吃着那极少的苞米面掺和树叶蒸的窝窝头，屎都拉不出来。干枯的地瓜藤、地瓜叶，那还算是最好的，但在生产队的场院里，也很快被抢光盗净。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冰天雪地，大地一片苍茫，只有那三天两头呼呼的北风，一个劲儿地吹，青雪花儿飘飘，大地一片萧条。
那年的一个冬夜，小腊月的爷爷，为了全家人的生存，为了孙女，他平生第一次做了回贼。战战兢兢地从生产队的场院里偷回了一麻袋干枯的红薯碎藤叶，待他再去偷第二趟时，被民兵抓了个正着。他被押到了生产队办公室，刚挨了民兵的两个耳光，就交待了先前偷的放在自家院中的那一麻袋碎红薯叶，并连夜写了检讨。天亮被民兵押了回来，起获了那一麻袋赃物。
天亮了，腊月的奶奶见民兵押着老头子走进了自家的院子，起获了那一麻袋赃物，才知道了内情，她客气地并说着好话送走了民兵。腊月的奶奶看着站在院中，低头脸肿的老头子，一边心痛地，一边在木盆里搓洗老头子脱下的因惊吓而尿了、拉上了屎的裤子，一边埋怨与指责：“半夜起来，我寻思你上茅房，谁知你去偷那碎地瓜叶。再说啦，老实了一辈子，你哪有那个贼胆？第一次做贼，就被人抓住啦。话又说回来了，为了那碎地瓜叶，你去偷第二趟做啥？第一趟就够丢人的啦！你这可倒好……”
春天，大地复苏，各种野菜露出了嫩芽。腊月跟奶奶到野地里挖各种能吃的野菜，使小腊月也学识了不少野菜，像什么刺儿菜、野荠菜、扫帚菜、苦碟子……小腊月都能叫出名字来。
春天，万物蓄发，大地一片春色，大自然又无私地奉献出各种人们能吃的野菜，遭受饥饿和寒冷的人们，又恢复了生气，一切在慢慢地好转。
这时，腊月的爷爷仗着以前走南闯北的经历和路子，从南到北，坐船倒车，到南方蹿东北，去倒腾点大米，花生杂七嘎八的。到东北偏远的农户去倒腾点儿黄豆、豆油、猪肉。跑出去一趟，肩扛身背，除了自家吃用外，还能卖上俩钱。可是好景不长，腊月的爷爷在又一次的倒腾粮食时，刚下船被公社派去的民兵抓了个现行，连同一袋小米一袋黄豆，捎带一块猪肉，一起押到了公社。
腊月的爷爷在公社武装部里被关押了两天，在调查其历史和现状时，有偷地瓜叶，地瓜藤的前科，有倒卖粮食的现行。偷盗与投机倒把，这两项罪名，在开社员批斗大会时，被加在了腊月爷爷的头上。
那年，对聂腊月爷爷的处理结果是：犯有投机倒把罪、盗窃罪，交由人民群众监督改造，并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从此，腊月的爷爷归入了地、富、反、坏、右一类分子的行列中，他归属于坏人那一帮。腊月的爷爷不服，可没有用，谁叫你不安分守己，去倒腾那几袋粮食、黄豆、豆油、花生、猪肉来着。再说啦，饿的人多啦，人家怎么不半夜三更地去偷生产队场院里的那碎地瓜叶，偏偏你去？人家都能在生产队里干活不去倒腾大米、黄豆、猪肉……偏偏你不安分守己，去干那投机倒把的事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