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郝师爷、古允文、常家父子、林荣富以及所有在担心这件事的伙计都聚在了“客来升”的大堂,眼睁睁地望着二楼的楼梯口。昨晚上古允源心神不宁,也没和大家多说,只说要好好想一想。大家没法子,只好各回各屋,不过这一夜可都没睡实。
现在大家聚在客栈里,眼巴巴地等着古允源出来给个交待。一等等不来,二等等不来,后来郝师爷实在忍不住了,想上楼去叫,没想到刚一抬腿迎面碰上那个“苏公子”带着个稚僮下楼来。
郝师爷识不透此人的路数,话里就带了三分小心,“这么一大早,苏公子莫非要出门?”
苏紫轩点点头,也不说话就往外走。郝师爷看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就火大,跟着又问了一句:“您这是去哪儿啊?”
苏紫轩这才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笑了。
“敢情儿是怕我跑了不成?”
那满脸稚气的小厮也跟着回道:“我们家公子要到慈悲庵陶然亭赏景,你管那么多干嘛。”
郝师爷冷笑一声:“陶然亭一个月前已被肃亲王府用作迎接西藏喇嘛做法事之用,七七四十九天内方圆三里不许进人,听你们一口京片子,会不知道这件事?”
苏紫轩被他问得一怔,旋即笑道:“北京城大得很,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做的人,犯不上整天东打听西打听的。”
郝师爷听到自己被个“雌儿”奚落不由得怒气勃发,苏紫轩只装作没看见,叫一声小厮,“既是陶然亭封了。我们去广化寺进香,听说什刹海边上卖的藕粉好着呢,我带你去尝一碗。”
那小厮喜笑颜开地跟着苏紫轩走了,只留下郝师爷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木立在当场。
然则不一会儿工夫古允源就走了出来,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他微微一笑。郝师爷离得最近,惊奇地发现古允源脸上是那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色,至于昨晚上的满面愁容早已消失不见。
“老弟,你……”
郝师爷的话刚说了开头就被古允源摇摇手止住,“郝大哥,你先别忙,我要出去一趟,咱们有事回来再说。”
“去哪儿?”刘黑塔抢着问道。
“需不需要我准备什么?”古允文也急忙问道。
古允源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地说:“都不要急,应带之物我已带了,你们随我来便是。”
众人这才发觉古允源的手里拿了一本纸册,隐隐见墨迹新鲜,大概是昨晚一夜之间写成。
郝师爷知道古允源胸有城府,既不愿多说,问也是无用,按捺下好奇之心,反将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话一一劝住。
古允源左右看了看,见人都齐了,便向客栈外走去。走了一会儿,大家发现这不是直奔西琉璃厂后孙胡同嘛。
古允文在后面悄悄问郝师爷。
“我大哥这是要干什么?”
郝师爷面有忧色:“难不成他是要到各地商人会馆大闹一场?这么做可是殊为不智啊。”
“什么智不智?就许那帮乌龟王八蛋欺负人,就不许我们去出口气?妹夫要闹,我打头阵!”刘黑塔向来是不怕把事情弄大。
说话间,一行人就已经进了后孙胡同,这时各家会馆里都已有人进进出出,看见是这个“众矢之的”的古允源带着一帮人来了,全都匆忙去禀管事。
古允源也不理会一路上的指指点点,径直来到徽商会馆门口,刚要迈步上阶,却见胡老太爷带着胡启恒及一干茶商正往外走。
二人这一碰上,俱都是一愣,古允源惊喜交加,忽又想起胡老太爷嘱咐自己对那一万银子保密的事,因此踌躇着不敢上前打招呼。
胡老太爷却是没想那许多,他瞪大了眼睛看清是古允源之后,紧走两步上前握住古允源的手。
“贤侄,恭喜你了!拿到‘天下第一茶’实在是为我徽商长了脸,可喜可贺啊!”
就这一句,古允源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多天了,这还是第一次有徽州商人向自己道喜。
他按下心中的委屈辛酸,强笑道:“老太爷,多谢您了。您这是要出门?”
“我就是要去找你,不是没人买你的茶吗,我买,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一听此言,古允源身后众人都是大喜,只有古允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别看古允源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受的震动可比谁都大。他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看见胡启恒皱眉板脸,再看胡老太爷激动的样子,就知道这是老太爷一意孤行要帮自己的忙。当然自己可以装糊涂,把茶叶都卖给泰来茶庄,之后的事情都可以不管,但那样做等是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胡老太爷,为免太不仗义了。
想到这儿,古允源刚有些活动的心思又稳住了,他把住胡老太爷的臂,诚挚地说:“老太爷,您的意思我都懂,您容我先进院去向大家交代几句话,然后咱们再谈买卖。”
胡老太爷不住点头,有他在前面,胡总执事自然是不敢再拦古允源,一干人等走到会馆的大厅里。
这时候徽商会馆外面已经围聚了不少各地的茶商以及会馆的管事,大家都想看看这古允源要做些什么。
古允源站在厅中正中央的位置,商人尊崇的神依其主营行业各有不同,茶业敬陆羽,盐业敬蚩尤,丝织业拜的则是马头娘娘,到了会馆里则千篇一律,中堂上挂的都是财神赵公明。
古允源先拜过财神,心中默祷数遍,这才起身面向大家。
“诸位徽州的同行,今日我古允源到此,不为别的,只是想向大家赔个罪。当初我莽撞无状,害得徽商失了蒙古客源,真是百死莫赎,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他不追究众徽商与外人勾结,联手迫害自己,却一上来就自认“有罪”,这大出众人意料,一个个脸上都不自然,显见得是内惭于心。
但也有人认为古允源这一招是先抑后扬,搞不好接下来就要找麻烦了,且看他往下是如何说。
古允源接着又说道:“既然是赔罪,当然要有礼物,古某身无长物,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此。”说着他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本纸册轻轻放在桌上,松手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放开,那纸册的封面上有一个明显的湿手印,竟是紧张得手心出汗。“特将此物献上,以示心意之诚。”
这时众人的好奇心已经到了顶点,都恨不得过去将那册子翻开看看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贤侄,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把我老头子都弄糊涂了。”胡老太爷走南闯北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可古允源这一手让他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古允源一指桌上的册子,“这里面是兰雪茶种植与制作的方法,是闵老子心血所聚,他老人家已经将其传授给我,我悉数录在此册中,只要是我徽州的茶商茶农,人人可以看可以学。”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得难以置信。制茶的秘方对于茶商来说那就是命根子,更何况这是“天下第一茶”,古允源这样做等于是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于人,自己到头来却是双手空空。
“大哥!”、“妹夫!”、“老弟!”、“古老板!”跟着古允源来的这些人无不惊骇,纷纷失声而呼,都以为他是急痛攻心,迷了神智。
“古某种出兰雪茶虽然有一半的运气在里面,不过闵老子改良方法后,这兰雪茶只要在适宜生长之地便不难种出,如果诸位还有什么不明之处,尽可来问我。”古允源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越发显得是心智清明,而非一时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