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各位。”李万堂站在王府后花园的花厅阶上,对着园中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拱手一揖,“今儿能在王爷府里办此盛会,我与诸位都是三生有幸,我先代天下商人谢过王爷了。”
说罢,他转过身干净利落地给王爷打了个千,端坐花厅正中的醇郡王只微微点了点头。他是王爷,按清朝的仪制是礼绝百僚,即使是中堂向他请安也可不必还礼,更何况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这帮钱眼里翻跟头的生意人。
从心里往外说,醇郡王压根就不同意在自家的花园办什么万茶大会,恭亲王以“六哥”的身份压他,又提了京商报效国库的事情,要他以国事为重,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没法子,这才勉勉强强应了下来,心里就如吃了苍蝇般腻味。
但那是前两个月的事情了,现在醇郡王可是顺气得很。要知道王爷这个名头听起来响亮,可一年下来俸银不过五千两,禄米不过五千斛,王府的开销又大,他又是散佚王爷,要不是先帝赏了几处庄子,其实是入不敷出。
府上的西席李先生知道他的苦恼,借着万茶大会这件事出了个主意:进花厅与王爷一起品茶收一万两银子。这一笔下来,醇郡王府轻轻松松收进二十多万两雪花白银。
醇郡王心里高兴,但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是也暗自咋舌,为这群生意人手面之阔感到吃惊。
还有一样更为得意的大事,醇郡王至今谁也没告诉,只是在与一旁侍坐的李西席偶尔目光一碰的时候,两个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时花园里各地的茶商都可小声议论开了。
“京商凭什么代表天下商人向王爷道谢,口气也忒大了。”
“就是,我看他李万堂是美得找不着北了。”
“没听说嘛,京商已经把‘天下第一茶’拿到手了。”
“哎,这京商手里也没好茶呀,用什么夺天下第一?”
“是呀,我也纳闷呢。”
一个人说话声虽小,可花园里足有上百号人,这一议论纷纷,园子里就有些乱了。醇郡王一皱眉,李万堂赶紧又一拱手,对着众家茶商道:“各位,既然来了,规矩当然都知道了。三位公认的品茶大师就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品茶,他们评的是第二到第十名的好茶,至于这‘天下第一茶’自然要请天潢贵胄的醇郡王来评。看样子都到齐了,我们这就开始。”
事先早已按照报名的先后顺序发放了号牌,这品茶的顺序就是按号牌上的序号而来。不仅王爷和三位品茶大师,花园中只要是有座位的茶商,每人都有一杯茶喝。
园中安放好许多圆桌,每张可供六人围坐,恰好是两组,古允源、郝师爷、刘黑塔与林荣富和他的两个伙计坐在了一起,位置就在假山与花厅之间的卵石小路旁,周围自然是有不少的奇石异草。
刘黑塔自从进了王府后花园就对这精致无比的园林赞不绝口,不过他是粗人,说来说去就是“好看”、“真好看”。林荣富忍不住问他:“你说好看,究竟好在何处啊?”
“这个,这个。”刘黑塔挠挠头,憋了半天才道:“你看那些花树我都没见过,可不是好看吗?”
“这也不怪你没见过。有些花树并非天然长成,而是京中园艺大师卓三三的手笔,此人一生精研园艺,移花接木的本事已臻化境,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王府一年三次请他修剪园林,每次至少一千两的酬金。”
“妈呀,这么多银子就剪几棵树?妹夫,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刘黑塔一听几蓬花树每年要花三千两银子,更奇怪的事古允源竟连这种事都一清二楚。
古允源听他又胡乱地叫,没法接口,只好对着郝师爷苦笑一声。
黄铜小锣敲了三响,众人期盼已久的万茶大会可就正式开始了。
不少小茶商虽然千里迢迢来了京城,可一打听参加这万茶大会的都是闻名遐迩的“劲敌”,自个儿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不愿意白拿五千两只做个陪衬,也就悄没声儿地缩了回去。因此今儿来的几乎都是名茶,数量虽不多,个个大名鼎鼎,这第一个上场的便是浙商带来的西湖龙井。
事先大家都想到了,说是比茶叶,其实看的还是茶艺。不出所料,一个身着白衫,腰缠玄巾的青年快步来到花园正中用几块大石垒成的临时高台上,上场之后四方一个罗圈揖,笑容满面,手底下的功夫更是为人称道。就见他双手在桌上左右一分,众人眼前一花,茶匙、茶漏、茶荷、茶仓、茶夹、茶浆、茶针、茶擂就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茶盘两旁。
“好。”园子里都是识货的,小伙子露了这一手,已有几个人在叫好了。
再接下来,闻香杯、品茗杯摆在案前,小伙子每一个步骤都是动作如飞,快而不乱,赏茶、赏泉、洗杯、凉汤、投茶、润茶、奉茶、闻茶、品茶,一气呵成。一旁有个嗓音洪亮的仆人随着他的动作高声报着:“初识仙姿--静赏甘霖--洗涤凡尘--玉湖太和--玉润莲心--凤凰点头--轻捧玉瓶--春波展旗--闻香识韵--共品香茗。”
有人认识这小伙子,知道他是杭州西湖畔,历代经营茶园的南宫世家的大公子,没想到年纪方及弱冠,居然有这么一手好茶艺,真是家学渊源,小伙子人长得又漂亮,穿得也体面,更是博了好感,众人都是赞不绝口。
南宫公子毕竟年纪轻,听得一片叫好声,心下得意,脸上像飞了金似的,不由得就带出几分来。古允源一开始也认为这年轻人有本事,现在一看又觉得未免有些飞扬浮躁,等到茶杯入手,细细一品,果不其然,茶叶那真是没得说,就是沏茶的人性子急了些,入口的滋味便差了些,显得不够甘醇。
在座都是品茶高手,于是除了浙商的人还在叫好,别人慢慢都收了声。
施展茶艺的人如果不是原本就请在园中的客人,那么有专人从花园的西角门带进,展示一毕,便从东角门带出。如此一个接一个循环出场,绝无碍滞。
再下来,众多好茶纷纷登场:六安瓜片、金坛雀舌、普陀佛茶、休宁松萝、庐山云雾、恩施玉露、蒙顶甘露、闽北水仙等等,接连上台展示茶艺,果然就如同郝师爷先前所说,其实论步骤大同小异,全看茶艺师的手法如何了,但这手法也都差不多,能到这里来亮亮身手的,那都是千锤百炼的功夫,轻易不会出纰漏。
一开始,众人齐观艺,细品茶,一个多时辰过去以后,渐渐的就都失了兴致,除了闽商的武夷大红袍请来闽南高僧岦云大师,那一手超凡入圣的茶艺震惊全场之外,别家的茶艺就很难引起大家的兴趣了。
旁人还好些,虽说品茶品得没了滋味,可还能坐着看下去。只有刘黑塔不管这套,他只爱喝酒不爱喝茶,勉强喝了几杯,如同牛饮,后来看台上冲冲泡泡,翻来覆去也没什么新鲜花样,不由连声叫苦:“早知道这样,我也不进来了,这要坐上一天还不把我闷煞。”
郝师爷左手一杯“巴山雀舌”,右手一杯“太平猴魁”,正在与古允源谈笑,说是这两种茶的茶名恰成一副“无情对”。听到刘黑塔抱怨,他笑呵呵地转过头,打趣道:“喔,当初是哪个死皮赖脸非要进来看稀罕不可,现在说不看了?你可知道带你一个人进来就要一千七百两银子哪!”他这是把五千两一拆三,还多说了三十多两。
刘黑塔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理亏,也就不说话了。但他只老实了一会儿,就又坐不住了,在椅上扭来扭去,抓耳挠腮,猛然一起身。古允源连忙一拉他:“刘兄弟,这是王府,可不比别处,你千万别乱动。”
“这我能不知道嘛,这个,这个,不是人有三急嘛!”
刘黑塔倒是没说假话,内逼上来,他急着去方便,古允源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只好在后跟着。
要说这茅房,别管是贫民小户还是王府大宅,都是必不可少的地方。王府内不能乱走,早有仆人指点方向,花圃旁边有个影壁墙,墙后面就是那“不雅之地”。
古允源与刘黑塔到了近前一瞧,嗬,敢情等在外面的人排了长队了。要知道这是品茶大会,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水,时间一长,都往茅房跑。
刘黑塔可等不及了,他没那么好的耐性,四周看看,忽然眼前一亮,一捅古允源。
“那儿墙上有个小门,我进去看看。”
说完了他拔腿就走,古允源吃了一惊,王府之内又不敢大声喊叫,只好在后面追,可刘黑塔步子大,三步两步就进了那门里。
古允源心里暗暗叫苦,这刘黑塔真是闯祸的胚子,这要是闯进内宅,惊了王府的女眷,那可是杀头的罪名。
他还真猜对了,这道门就是通往内宅的一道旁门,可为什么没有人守着呢?一来后花园本身就是内宅的一部分,内宅与内宅之间向来无需把守。二来呢,府里的管家虽然知道后花园要办万茶大会,可他以为京商的人全权包办此事,关防自然也是由他们负责,而李万堂又以为王府的守卫重责该由王府护卫承担,两面都是“想当然”,结果就将最为重要的一件事给漏了过去。
别看通往内宅的门无人看守,可也没人敢随便往里闯,谁不知道这是王府,半点行差踏错就是掉脑袋的罪名。
可偏偏就是刘黑塔想不到这一点,急上来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小夹弄,王府的院子多,彼此之间要么是院门互通,要么是夹道相连,而行不两步就是左右岔道。
等古允源赶到,刘黑塔早已是踪迹不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古允源这时可傻眼了,心里登时一凉,知道刘黑塔此番非闯出弥天大祸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