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所前面有两个门房，一见这人发觉认识，赶紧过来搀住。

“呦，齐总爷，这是怎么话说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啊？”

说着说着，年纪轻一点的就要解来人身上的包裹，他原是好意，想帮着拿，却不料齐总爷发觉了，突然一声大吼，将他推了开去。

“不能解，不能解。”这时候年长者已经反应过来，跟着喊道。包裹里必是了不得的公文，除了本省的提塘官谁也不能妄动，于是他们只管搀着齐总爷往里走。

公所里的人也已经被惊动了，但按规矩公文奏折过了这道门槛才能交接，否则折差就是失职，看这齐总爷赶路赶得连命都不要了，可见期限有多严，大家尽管心急，都不忍让他功亏一篑，只能在门里等。

好在只有几步路，一过了大门，齐总爷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他那一省的提塘官顾不得看人，解开包裹先看里面的东西。

古允源眼尖，一眼瞥见拿出来的公文是黄绫封面，小声对郝师爷说：“是奏折。”这时候，包括两个解差在内人人都已看呆了，也顾不上催促押解之事了。

在后面追的几批人马自然也已经到了，见这情形都是面面相觑，还是后面的巡城御史有主意，眼见此人送来的必是一份重要文书，知道不可追究，反帮着将追拿的人全都劝走了。

那提塘官几眼看完奏折外的“勘合”，先就吃了一惊，再看外面底批上的紫泥大印，脸色立时变得郑重无比，二话不说出了公所，就用齐总爷骑来的那匹马，上马之后打马如飞直奔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郝师爷心里一动，紧走两步，双手一拱请教公所里的门房。

“老哥，借问一下，那位方才走了的提塘官是哪一省的？”

“是江苏的陈大人。”

“喔，那么那位齐总爷也是江苏的折差喽？”

“不错。”

郝师爷转过身，眼珠不停在转，手却有些发抖了。他咽了口唾沫，将常四老爹叫到一旁，悄声问道：“此去关外，离开顺天府后，途径的第一个大市镇是何处？”

“是……”突如其来一问，常四老爹还真得想想，“是直隶的玉田县，过了那里再往前走就是永安府了。您问这个干嘛？”

郝师爷顾不上多说，又将那个领头的解差请到一旁。他满面堆笑，没说话先递银票，解差一手拿着水火棍，一手接过银票瞧了一眼，当时就是一怔，不为别的，给的也太多了，竟是一张五百两的龙头大票！

之前已经给过红包，现在又给，而且翻了几番！这个解差也是老于世故，没敢揣到怀里，而是先问道：“您这是……”无故贿以重金，必有难办之事，拿了钱就要与人消灾，他也要先探探底再说。

“您放心，这银子断然不烫手，只有一件小事相求。”

郝师爷求的只是解差押解古允源路过玉田县，不要忙着赶路，先暂且停留，在县上寻家客栈住下，时间也不用太长，只要五日足矣，五日后尽可继续上路。

一不是贪赃卖放，二不是冒名顶替，只是慢些赶路，这个要求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再说只要出了顺天府，一路上的快与慢其实都是解差说了算，这银子拿的还真不烫手。

唯一要防的是郝师爷会不会使一招缓兵之计，勾结江洋大盗来劫囚。

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情，先不要说古允源认罪认得痛快，就算要劫囚，一路上荒郊野岭有的是，失心疯才会跑到县城里干这勾当。在县城住上几日就能入手五百两，这种好事任谁也没有推脱的道理，所以解差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众人都猜不透郝师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古允源也不甚明白，但他知道郝师爷此举必有深意，此时也不必细问。

既是这样，也就不必急着劝常玉儿了，反正玉田县离此不远，常四老爹一家三口都先陪着古允源上路，到了玉田县先住五日，再慢慢劝常玉儿不迟。

等到两拨人分了手，古允文跟着郝师爷往回走，见他只是低头不语，实在忍不住要问了：“郝大哥，您、您为什么非要叫我哥哥在玉田县住上五日啊？”

郝师爷欲言又止，从身上拿抽出大烟袋锅子，点着了烟，吧嗒吧嗒抽个没完。直到古允文问到第三遍，他才把烟嘴从嘴里拿出来，吐了口气道：“这次真得看你哥哥的运气喽，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赶上一桩天大的好事？”

随着这件奏折而来的真的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此事不到半天就已经传遍了北京城，继而震动天下。

先说这奏折上面具的衔。这是一份联衔会奏的折子，上面有四个名字，依次是：两江总督曾国藩、兵部侍郎彭玉麟、江苏巡抚李鸿章、浙江巡抚曾国荃。

这四个人均是朝廷在江南用兵倚为柱石的重将，而上呈的这份奏折自然也与江南军务有关，奏折洋洋数千字，但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江宁克复了！”

太平天国死守的老巢被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打下来了，这位曾老九用兵独得一个“韧”字，此番九转丹成，终于建了不世奇功。

两宫太后闻奏大喜，等到第二日快马又报，太平天国的顶梁柱——伪忠王李秀成也被活擒，长毛再无翻身的可能，那就更是喜上加喜。这是朝野上下盼了十年之久的喜讯，也是大清开国以来，除了圣祖爷收台湾、平三藩之外的第一场大征伐。

对功臣论功行赏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此外还要普天同庆，其中之一就是“天下大赦”。

郝师爷等的就是这道大赦诏书，赦也有大小之分，像这种大赦，那真是雨露均沾，除了“十恶”不赦之外，天下牢房几乎是一扫而空。

古允源自然也在被赦免之列，他在玉田县好吃好喝了五日，刚要上路东去，天下大赦的告示就贴在了县衙门的墙外，连手续都免了，解差开了大枷，说声“恭喜古爷”，古允源这就算是重获自由，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会上常家的人，一道回了京城，一路上刘黑塔边笑边叫，说是一回京就要找陈赖子算账，古允源与常四老爹力劝，刘黑塔还是不依不饶，最后退了一步，只说不要在街上撞见，否则非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等到了“客来升”，郝师爷早就备好了接风的酒席，除了常玉儿未曾入席，其余人是一醉方休。席间最为得意的就是郝师爷，要不是他福至心灵，猜到了奏折的内容，古允源至少要多受十天的罪，而且连万茶大会也未见许能赶上，这就值得大家纷纷举杯相敬。

趁着众人吃酒，古允源悄悄离了席，他走到外面，踌躇了一下，毅然抬脚进了西跨院。

里面只有一间房亮着灯，不用说常玉儿在里面，她自回来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内。古允源犹豫再三，上前敲了敲门。

“谁？”

“……是我。”

屋内沉默一会儿，就听门一响，常玉儿将门打开，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就见她脸上犹带泪痕，如同梨花带雨，显见得是哭了好久，古允源见了心中更感歉疚。

此时两个人的处境比古允源没被发遣之前还要尴尬，常玉儿已经破釜沉舟地要与古允源一同出关，偏偏一道大赦令，两人又回来了，这怎么处？所以也难怪她不愿见人。

古允源感念玉儿姑娘的一片情意，真想就此答应这门亲事，但话到嘴边，脑海中又浮现出古依梅的影子。他一知道了江宁陷落的消息，打算立时就走，回徽州去找古依梅，还是郝师爷把他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