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允源打断他们:“你们别说了,这事儿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我忘了‘投鼠忌器’的道理,惩治了侯二却连累了一众茶商,是我对不住大家!”
原来侯二倒了虽然大快人心,可是徽州茶商很快就发现原本大批进货的蒙古人不来买茶了,一问才知道,蒙古客商认为既然徽商能造一次假,就能造第二次、第三次,防不胜防,宁可到稍远些的浙江一带去购茶。蒙古人每次来购茶必定还要捎带着买上些当地的物产,这一不来,连别的商家都大受影响。
“那难道说就因为顾忌蒙古客商,就任由侯二胡来不成。”古允文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
胡老太爷看了他一眼:“那倒不是,既然发现了他制假茶,想要处置他的办法有的是,可你哥哥偏用了个蒙古人去假装买货,唉,一下子全蒙古的客商都知道了。”
“想必世伯家里的生意也是大受影响吧。”古允源歉意地说,他以为胡老太爷是特意兴师问罪而来。
“我嘛,做了这么久生意,蒙古人倒还信得过我。可那些小门小户的茶商就不同了,原想着侯二一倒,能多做些蒙古人的生意,这下可倒好,连原本的买卖都丢了。你说说,大家能不恨你吗?”
古允源无言以对,只能惭愧地低着头。
“所以你借不到钱,不要怪旁人,是你自己不好。”
“是,晚辈不敢心存怨恨,总归是我做事不周,害了大家,实在是没有话说。”
“那么京城的万茶大会你还去不去了?”
“不瞒您老说,借不到银子,去了也是无用。”
胡老太爷听他这般说,微微一笑,瞟了一眼胡启恒,胡启恒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
“这是一万两,进一趟京,我想应该够用了。”
古允源惊怔地望着胡老太爷:“您这是……”
“放心,是我借给你的,不要利息。不过有两个条件。”胡老太爷轻描淡写地说道。
“请说。”
“第一,我借给你银子没什么,可你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住人家戳脊梁骨。”
古允源无言地点点头。
“第二,你这次上京城,要是碰巧得了什么好彩头,可别忘了我‘泰来茶庄’。”
古允源一愕:“老世伯,京城藏龙卧虎,万茶大会更是四海商雄云集,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字辈,哪有把握去博什么彩头。不然,我将茶园押给你吧。”
胡老爷子一笑起身:“我借钱给别人从来不要押头,就当是赌铜钿,到时候一翻两瞪眼,摸到天牌我就大赢特赢,要是蹩十输光了那就认倒霉,不过好像这一辈子我还没摸过蹩十呢,哈哈哈!”说着他走出古家,上了轿径自去了。
古家兄妹送了胡泰来父子出门,转回来都不说话,其实是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谈起。
古允源从桌上拿起那张银票,看了又看,这才道:“这张银票可是烫手得很哪!”
“怕什么?他又没要我们押东西。”古雨婷不解地说。
“就是没押东西才难办。不愧是大商人,眼光看得远哪。准是听到了消息,这是放交情给我们,对兰雪茶期许很深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真怕到了京城一事无成,亏了银钱还是小事,辜负了胡老太爷的期望,怎么有脸回来见人。”
古允源顿一顿又道:“原本到京城参加万茶大会只是我们自家的事情,现在有了这张银票,等于泰来茶庄也入了份子。人家说是那么说,我们自己可要小心谨慎,千万把这钱用好。”
有了一万银子做靠山,古允源心下大定,见杂货店的买卖做不下去,干脆退租关了张,将弟弟叫回来帮着打理茶园,自己却看准了一个赚钱的好机会,沿着新安江水道跑了趟杭州。
他去杭州可没进城,因为城里已经被长毛占了。古允源身上带着现银,在新安江上找了几个渔户,买进大批晒好的鱼干,然后雇着两艘船将鱼干运到淳安附近的码头,下船装车,一路颠簸直到杭州以西的一处深山中。
古允源是有心做大买卖的人,一直在留意官军和长毛的动向。徽州本地也有从杭州地界逃难赶来投亲靠友的人,从他们口中,古允源得知杭州的难民有相当一部分都逃在此处深山中,住的地方倒是不愁,因为木料多,可以现搭房子,衣物也不愁,唯一难办的是食物。
古允源运的几大车鱼干在这些整日饥肠辘辘的难民眼中不亚于珍馐美味,而且最妙的是,这些人手里都有大把大把的银票,不仅不赊账,而且付得痛快。这也是古允源早就料定的,杭州城内富庶大户本就多,这些老爷少爷们只怕自落地就没挨过饿,饿极了,一条鱼多贵都肯买。
古允源的心当然不黑,守着从商的道理,只赚自己该赚的钱。怎奈僧多粥少,这帮阔少争着古允源的怀里塞银票,反复倒了几趟下来,他口袋里的银票已经翻了番。后来有人见这买卖利大易做,不少人也往这里贩运食物,古允源见有人出来争利,他也赚得心满意足了,见好就收便打道回府。
这趟买卖跑下来,前后不过一个多月,开春雇人收茶以及雇车拉茶进京的钱便已都赚了出来。这之后古允源便不再往外跑了,在茶园周围又搭了几处炒茶焙茶的竹棚,几口杀青用的大锅早早架上,以便将采收的茶叶从速制好。
清明转眼就到,正是春茶采收的关键时节,古家兄弟全都住在茶棚里,一直忙到谷雨,连采带制,总算是将这一茬的春茶赶了出来。
有闵老子在一旁把关,茶叶的质量用不着古允源操心,二弟古允文却对哥哥如此赶制茶叶有些不解。
“大家都要采春茶,比起云贵川的茶商,我们到北京的路途不算远,何必急着赶制?”
“京城可不比府城与省城,那儿水深得很,我是想早点到京,摸摸这次万茶大会的虚实,也好有个对策。”古允源做事一向谋定而后动,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不敢轻忽。
他想快,偏偏就有事情拖住手脚,不过却是一件好事。
就在古允源决定动身的前一天,郝师爷匆匆来访。
“老弟。”郝师爷一进院子,看见大包大包的茶叶,便问道:“你这是准备带多少茶上京啊?”
“差不多两千斤,全数带去!”
“全数?这万一要是在京里脱不了手,岂不是白搭脚钱。”
古允源解释道:“我想过了,兰雪茶论起茶香绝不输于天下名茶,只要能打开局面,两千斤只怕还不够卖。万一没人认这新茶,那么白白堆在家中茶园也是无用。”
“你是想搏一搏,好,我陪你去!”
郝师爷一言既出,古允源只当自己是听错了。
“郝兄,你是知府大人倚重的师爷,哪有闲工夫陪我进京做买卖,这是开玩笑吧。”
郝师爷摆了摆手。
“非也,非也,我到京城是有公干。”
原来徽州六县里有两个县去年的漕粮交晚了,随帮交兑都来不及,只能由知府衙门出面,报到巡抚那里,办了个“缓交加成”的公事,不过漕米是天庚正供,缓也缓不了多久,等到一开春就要雇船沿着京杭大运河,直送京郊通州。
这差事一点油水都捞不到,而且到了通州,必定要看仓场侍郎的脸色,好话说上一堆,也不见得能把差事办圆满喽,因此人人都躲着这趟差。
“孟知府非要我去不可,我奉过两回押运漕粮的委员,与通州的书办打过交道,算是有些交情。我一想正好你也要进京,索性搭个伴吧,就勉为其难应了下来。比起漕米来说,你那点茶叶不算什么,干脆就直接带到漕船上,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也给你省点银子不是。”
“这我可真是要谢谢郝兄了。”古允源自然是大喜过望,省点银子还在其次,郝师爷在京里有熟人,打听消息自然就方便许多。
“不过你要等我些时候,漕米装船至少五天。”
古允源只好等,到了约好的日子,他带着弟弟,告别了家人,与郝师爷在新安江码头会和,转道杭州,入了大运河的水道,船队直奔京城而去。
临近京城已是五月中,天气逐渐热上来,郝师爷这几年日子过得舒服,体态未免有些臃肿,白天怕热便轻易不出舱。古允源却是整日待在船头,与船工谈谈说说,打听沿岸的风土人情。
大运河他是第一次走,上次上京赶考走的是陆路,此番“刘郎再来“,心境自然大是不同,想起七年前的遭遇,失落自是难免,不过更多的却是一番壮志满怀。
“允文,你看。“他指着前方人烟稠密的地方,“前面就是通州码头了,是京城的水路码头,到了通州也就是到了京城。”
“那通州到皇帝住的紫禁城有多远哪?”
古允源笑了:“呵呵,远着哪,大概有四十多里地吧。”
“京城这么大!”古允文舌桥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