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敏儿也有气无力：“讲出来又有什么用？不能和儿子相认，我也没有做干娘的机会。”她有一丝怨气。

胡小妹不管罗敏儿，继续说：“你莫打岔，听我讲。魏中挺是个好人，履行了诺言，我生了儿子，给了十万。本来，我们之间应该没有关系了，也不应该有来往了。但老魏讲良心，讲仁义！老妹，你不晓得——那年……”讲到这里，胡小妹的眼泪突然又出来了。

罗敏儿慌乱起来，拍着胡小妹的肩膀，拿纸巾一边替胡小妹擦泪一边说：“怎么啦？怎么啦？你不要激动，你不能激动的！”

胡小妹抹掉眼泪，接着说：“就是你坐牢的第二年。那年，我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啊！产后大出血，需要输血，港佬讲良心，给我输血，除那十万，他还给我买了好多补品。还有，还有，那年我父亲过世，也是肺癌。现在看来，我是走我爸爸的老路，是宿命吧？家里没有钱给我爸爸治病。我试探港佬，能不能借两万块钱，港佬二话没说，给了我两万，还说，是给我的，不要还……他是大好人啊！罗敏儿——老妹！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这个只有你体会。你碰到了好人是你的造化啊！老姐！”

胡小妹转哭为笑，但她的笑，依然难看。

“你不知道，他并不是大老板，在香港顶多算个中等水平。我去过他的家。你大概想，他怎么会让我去他的家里。也是啊，我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把我带到他家里去呢？他老婆会有那么大度吗？唉，还真是啊！他老婆是地道的耶稣教徒，一家都是善良人。他老婆没有生育，准许丈夫到大陆借腹生子。大概看我人不错，放心带我去了两次他香港的家。他老婆热情接待我，像招待亲戚似的。可我看见，他们住的房子跟我租住的两室一厅一样，说不定还要小一些，家里摆着一台比我家里小得多的彩电，电脑还是老式样的，不过，给儿子用的是液晶的。我看见，人家香港像外国发达国家，生活用品只讲个够用就行，不像我们内地人死讲排场，一百块钱，要花九十块钱添置消费品。他们不，他们一百块钱，用二十块消费，五十块享受精神的，三十块搞环保，搞公益，或者捐给教堂……哎哎，老妹，讲着讲着就跑题了。”

罗敏儿说：“不，没有哪。你讲，我听嘞。”

“港佬的家庭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人家香港不像内地，比我们有钱。港佬是公司的工程师，在樟木头帮一家企业设计了一个工程，赚了五十万，他就把五十万投给了教会。老姐，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港佬有时候很大方，有时候很小气。比如请我们吃饭、唱歌，他小气。其实，你们不了解他。了解他了，就知道他，他是大智若愚的那种。”

“他真的有那么好？是不是……”虽然港佬的印象在罗敏儿的心中一下高大了起来，但罗敏儿还是有些不相信。她心说一个生命将要结束的人，把任何人都看成是大好人并不奇怪，正所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当然，他也坏。”胡小妹说：“比如，他好色。要不是得了前列腺炎，不得了。”

罗敏儿想，这算哪门子坏？男人不都这样，要不，樟木头那么多夜总会，怎么生意兴隆呢？但又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胡小妹继续说：“老妹，要是我走了，港佬在大陆就没有依靠了。”突然抓住罗敏儿的手，激动地说：“老妹啊！你就帮我一个忙，代替我......你手下有兵，找大苹果，小苹果，要不，美月，她们应该都愿意吧？我走了，我想让他有个依靠！你说是不是？他是好人！他还是我儿子的爸呢……唉……”

说到最后，胡小妹重重地叹着气。

罗敏儿多年就不喜欢胡小妹当人家的二奶，现在她要她接过她的枪，将“二奶”继续下去，这本身就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即便她罗敏儿跟美月她们说了，她也觉得这样去步她胡小妹的后尘是非常腌臜的事。

但是，罗敏儿又不能面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说拒绝的话，于是摸着胡小妹的手臂，轻轻地磨蹭。按了按胡小妹枯瘦的手，顾左右而言他说：“老姐！儿子长得像你不？我们今后可以和他相认不？”边说边把鸡汤端给胡小妹。

胡小妹没有接鸡汤，盯着刚才的问题追问道：“老妹，你能答应我不？”

罗敏儿没办法了，只得模糊地回答道：“我到时会帮他的，你放心。”然后岔开话题说：“你不喝鸡汤吗？”

胡小妹见罗敏儿答应了，便显得有些调皮地说：“老妹，你喂我好不好？”

罗敏儿愣了一下，继而哈哈笑了。端着汤，用汤勺一勺一勺地喂起胡小妹来。

胡小妹像个乖孩子，一口一口地接食。突然说：“老妹，你还记得我们在酒店上班的事吗？”

“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罗敏儿回答说。

“你那个时候是主管，好像二十六岁，我记得你很清楚，你漂亮，也威严，我当时想，你或许是城市里长大的，根本想不到你也是农村来的，还有那么多痛苦。我刚来酒店，不大爱讲话，又长得不好看，年纪又大，其他姐妹欺负我，分房睡觉时，都不跟我住一个房间，你主动跟我一起住，还处处照顾我。那时，我为自己一大摊子事焦心，上班也就分心，被经理炒了鱿鱼。我们当时虽然在一个酒店，但不是一个部门，你也管不到我，但我们住一间房，晚上，你问我到底有什么心事，我没有讲实话，敷衍了你几句。辞退后我回赣水，也就是那次把表弟喊上打了前夫，可也惹上了祸。从荆楚回樟木头，我到了另一个酒店上班，工资比我们原先的低，我闷闷不乐。干了三个月，我给你打电话。接到我的电话，你很高兴，老是问我怎么样怎么样。我想，当时如果你冷淡，我就不讲了，算了，但听到你记得我，还关心我，我就吞吞吐吐跟你讲了，我说我想回酒店。你当时说，好，我去跟经理讲。你要我三天后给你去电话。三天后，我打电话给你，你说经理答应了。我当时好高兴啊，老妹！我认定你是个好女孩，是值得交往的好姐妹！真的，我这一生，背一辈子的时，倒一辈子的霉，谁和我来往了、在一起了，都没有吃到好果子。但我跟你在一起，得到了许多……”

说着说着，胡小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罗敏儿说：“我也幸运啊！不是你，我从监狱出来的时候，没有哪个理我，也不晓得往哪里去，更不晓得今后搞什么事；不是你，这些年邱冬瓜失踪了，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啊！我表妹刚强，其实内心脆弱！是你啊，老姐！你借我三万块钱，让我开了个店子——你是我的救星啊，老姐！不是那个店子，我们现在的公司也开不起来呀！因此，今生今世我念你的好呢！”罗敏儿也动情地说。

胡小妹又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以前是教书的，为什么好好的书不教了呢？”

罗敏儿回答说：“我教书也是临时的。就因为是临时的，中途来过一次樟木头。后来村里要我回去，有回去了。第一次来樟木头时，我最先是在工厂车间干活。后来才在酒店。最后一次是带着丈夫一起来和李霖合作开快餐店。”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朋友久别重逢，有说也说不完的话，尤其是胡小妹，平时言语不多，而今天，似乎吃了鹦鹉粉；而且，说了许多话也不见咳嗽，满脸红红光光的，似乎疾病对她来讲，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罗敏儿突然想起一句“回光返照”的话来，于是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表情郁郁的，久久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