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快要到荆楚城的时候，罗敏儿以商量的口气问：“张梅，我看你先不回家，我送你去人民医院治疗，这里离家里近，让你丈夫来照顾你，费用应该比樟木头便宜很多。你这个伤要治，不能拖，要不就真的耽误啦。”

张梅没有说话，她在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村庄。说在看，其实，什么也没看，大概在想，自己才二十三岁，命就这么苦。在她这样的年纪，很多女孩还在大学里念书，她们无忧无虑，生活充实。而自己，不但进不了大学校门，还要想方设法、挖空心思弄钱。

罗敏儿知道张梅痛苦，年纪轻轻，丈夫身体不好，还有两岁的儿子要照顾，而落下这个病根回去，不但不能照顾家里，还要家人来服侍——这些，怎能不让张梅心忧？

正因为如此，罗敏儿觉得张梅把自己的伤治好是至关重要的。一路上，她很想探听张梅到底从老头那里刮了多少钱，以便治疗时心中有数，量力而行。在好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还是提到了这个敏感的话题。罗敏儿知道，作为老板娘，作为妈咪，她有权收张梅的出台费，但没有权力管小妹们从客人那里赚了多少钱，这也就是她几次欲言又止的原因，这也是妈咪和“小姐”间的敏感之处，或者说是原则问题。

“张梅，身子是自己的，你一定要想法把自己的伤病治好。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钱？有好多？”

张梅仍然看着窗外，没有回过头来看罗敏儿，而是像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钱，有20万，但我要给我那位治病，治他的病比我的重要。我还要还债。”

“20万？”罗敏儿惊了。作为老板娘，她一年中都没有拥有过20万。看来，这张梅要不碰上了个又傻又有钱的，要不就是厉害的角色，从老头那里搜刮了惊人的数字。“那你就不用担心什么事了。”罗敏儿虽然不是那种见不得他人有钱的人，也知道有些病不是有钱就可以解决，但她总而言之对张梅的病还是放心了一大半。

谁知，张梅哭了，眼泪唰唰地掉。

罗敏儿猜张梅可能想起丈夫的病，传闻她丈夫是尿毒症，可从没得到证实，便小心翼翼地问：“你那位到底什么病呀？”

“尿毒症。”张梅从窗外回转头来，不遮不藏地回答说。罗敏儿看见，张梅的脸上已经滚满了泪水，但因压制着哭声的缘故，脸在抽动，身子在颤抖。

罗敏儿心说完了完了，真是这个病，那就完了！莫说只有20万，就是100万，也花得完，而且还不一定治得好。原本以为只有自己命苦，活生生的邱冬瓜突然间丢了，明仔成了没有父亲的崽，谁知张梅比自己还要造孽！

在此之前，罗敏儿想过，要是张梅真的像大家传闻的有10万的话，她就找张梅讨要那罚款和送礼费，但现在——“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拿纸巾替张梅轻轻地拭去脸上的泪珠，一路沉默后一句话也说不起来了。

张梅的家在一个没有通班车的地方，好在小型的车子还是可以去，张梅不能行走，她们就租了一个破旧的农用车回去。

乡村公路只到村头，下车还需步行三华里才能到张梅家。在农用车停下的那一会，罗敏儿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自作主张地对张梅说：“我想好了，你莫下车，你一下车，村里人会看笑话，你丈夫也不会到城里去治病，你婆婆、公公都会嫌弃你。你坐着，在车里等，我去把你丈夫，把你儿子接来！”罗敏儿不容分说，下车后立马将车门关上，不让张梅犹豫，自己按之前张梅告诉过的地址一路问了去。

此时是深秋，快进入冬季，从村子里某个角落传来震天的铳炮声和鞭炮响，拐过一个山坳后，罗敏儿看到，原来这里有人过世，在吹吹啦啦搞得热闹。天上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雨，罗敏儿只穿着一件衣服，她感觉到寒冷，加快了脚步。

张梅的家到了。这是一个像许多农村家庭一样的穷困人家。三间破瓦房，瓦上爬满了青苔，泥墙上还隐约看得清“农业学大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字样；张梅的房间里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墙上贴着几张刘晓庆和张瑜的明星画。这两样唯一充补着房屋的陈旧气息，乏着黯淡的现代气息的光芒。其它一概都是残破的物件，一张四只脚的饭桌放在房中间，像一个没有站直的人立在那里，歪斜着，让人担心它随时都会倒下去。

床上有一个20多岁不足30岁的小伙子躺着，眼睛闭着，看起来安然，但从苍白的脸上可以想象到，他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对一切麻痹；他的旁边放着一部小说，是金庸的武打书，由此又可以揣摩到这个年轻男人对生命的企盼和渴望。

罗敏儿轻轻喊了一句，床上的小伙子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痛苦地晃晃头，用力睁了睁眼睛，这才看出来人是罗敏儿。看出是罗敏儿，病人似乎眼前出现了一道光，挣扎着要爬起来。罗敏儿跑过去搭手扶着他，使他撑了起来，并把枕头给他塞好，让他半躺着。

病人还没有说话，罗敏儿就抢着说：“你的病有救了，张梅借来了一笔钱，马上带你去住院！”她故意说借，而不是说赚。

小伙子脸上有了一点红润，打断罗敏儿的话说：“老板娘，多谢你！”说着，偏着头转动着眼睛左右搜寻，仿佛在问：“张梅——张梅呢？”

罗敏儿猜出病人的心思，赶忙道：“张梅下火车时，不小心扭伤了脚，在村头的车里等你。她要来，是我不让她，反正带你去治病，到医院，到县城你们就可以团聚了！”

正说着，一个清瘦的、约60岁左右的老头走了进来，罗敏儿猜这就是张梅的公公。随后，又有一个老太婆跟在后面，端了一杯滚烫的茶进来。显然，两个老人知道有客人来了，才从隔壁房里过来。

罗敏儿接过茶，小心翼翼放到歪斜着的饭桌上，对两个老人说：“张梅不小心扭伤了脚，她让我帮她把他带到县城去看病，车子在村头等，张梅在车子里，您老人家收拾一下，带点换洗衣衫，请个人把他驮到车子里，还把毛毛带上，张梅要看毛毛......”

罗敏儿说这些，两个老人根本没在意，他们在意的是，看病要钱，他们没容罗敏儿说完，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小梅赚钱啦？要是冇钱怎么能去医院哪？”

罗敏儿知道钱对一个农村人的重要，她笑着说：“放心啦！张梅赚了几万，还借了点，可以治好毛毛他爹的病的！”

两个老人这才呵呵笑着，嘴里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伢有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爬满他们苍老的脸。

两个老人因喜而泣。很快，他们一个去叫在外玩耍的毛毛，一个收拾东西。叫毛毛的，声音特别洪亮；收拾东西的，手脚像青年人一样麻利。

不一会儿，公公带着孙子进房来了。这张梅的小孩快满三岁了，长得像他父亲，也像他爷爷一样瘦，但脸色清秀，很像妈妈张梅。孩子穿着还比较干净，一只新的羽绒棉袄在这山村的孩子中间想必很醒目，和这残破的房子比，也略显富贵。罗敏儿知道，这衣服是那次她陪张梅在女人儿童世界买的，打折后150块，恰好是张梅跟一个男人10多分钟完成一次服务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