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刑场后,我的那些不直接执行枪决的战友们和公丨安丨干警们,马上圈起预定的一块地实行了戒严,而作为射手的我们,便在车子停好后,二话不说,架着死刑犯就往规定好的地方拉。
尽管作为副射手,我什么都是“副”的,但死刑犯从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的那一刻起,腿就几乎立不起来了,到下车时,就已经完全瘫痪了。如此,这时的我就必须和正射手配合,一左一右将死刑犯架到刑场,不得有丝毫懈怠和手软。
10名死刑犯,被我们这些射手像拖猪一般,弄成一条直线跪在草地上,背朝我们,头向山坡。
死刑犯与死刑犯之间相隔很近。我的左边是周彪悍一组,周彪悍此时看都不看我;右边是另一个班的战友,但他们执行的是一个女犯,且女犯还很漂亮,我由不得多看了一眼。事实上,在万人大会上宣判时,我就注意到她。她大约二十五六岁,个字不高,脸型很秀气,眼睛也很有神,一点不像是要到地狱下油锅的,好像是去当大鬼或者小鬼的太太似的。她犯的罪行是杀人——连同*夫杀亲夫。
10个死刑犯都没有发出声音,比我昨晚上想象到的要老实一百倍。
我们都作好了准备。
正射手握枪的刺刀已经打开,刺刀刀尖抵在死刑犯的背心,即脊骨也就是心脏后方位置。
我作为副射手,呈立正姿势,神情紧张地站在一旁。因为犯人的老实,我根本无需用手去捉拿住犯人。
黄冈老兵抽掉死刑犯背后的死刑牌,抽出来的那一时间,我分明瞥见死刑牌木尖的位置沾有血迹。我的心战栗了一下。
我非常紧张。我努力迫使自己站稳,立正的姿势保持标准。
指挥官在喊着“预备”,其手中的令旗也扬了起来。
当令旗扫下去的时候,“砰”的一声,并不很响,像天空沉闷的雷。
死刑犯倒下——很顺理成章地朝前扑下。我眼前这个过往的“校长”生命已不复存在。从道德上来说,他结束了他的罪恶;但从生命上来说,这样被结果,尤其是死前那杆带血的死刑牌,让人心颤,也让人不忍。
可是,他竟然还没有马上死亡。他的身子在抽搐。
验尸的法官将死刑犯身子扳过来,脸朝上。
法官朝我挥手。
正射手早就离去。他只管放一枪,死不死都是副射手的事。
我被逼到了墙角。
我纳闷黄冈老兵技术竟然如此差劲。
但我错了。眼睛一搜,发现旁边的周彪悍那里也是如此。再搜,10个副射手中除我外,都端起了枪,身子站直,个矮的还踮起了脚尖,枪口朝下,直接抵在死刑犯的胸膛。
“砰”又是沉闷的一声。十个补枪同时响起。
死刑犯彻底歇菜。
我眼前这个过往的“校长”瞳孔增大,验尸法官翻起他的手指时,手指充血。他是名副其实地死了,是我送他最后的花生米。虽然我此时身子发颤,口干舌燥,但我并不怜悯他的死去。
只是,我突然感觉到心口像怀了孕一般堵得慌。
第六节 那天我在回去的路上,就心理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棉花
后来我们知道,并不是老兵的枪法差,而是中队长这个家伙为了历练我们新兵的胆略,而故意给我们补枪的机会。
战争是残忍的,人类也是残忍的,如果撇开死刑犯的罪恶不说,那么中队长就是让我们从此沾上杀人的鲜血,让我们彻底撕破心底间的那层柔软。
那个时候,法院还没有法警,枪决死刑犯就是我们武警机动中队的事。作为机动中队的长官,他必须培养我们这样的射手。何况,1983年开始的严打,到84年时,已经愈演愈烈,不说每个月有死刑犯枪毙,也是隔三岔五地要执行。第一次动枪了后的我们,自然下一次就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正射手。
如今,法警第一次执行了死刑犯的枪决后,第二天就会有心理医生给你抚慰和咨询,而那时的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
那天我在回去的路上,心里就像塞了团棉花一般难受。中午,我没有吃午饭。晚上,我又没有吃晚饭。不是我故意不吃,而是我吃不下。我为什么吃不下,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想吃,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干,脑海中老是出现刑场的场面,老是出现那个“校长”。多少次强迫自己不去想,可它偏偏就不听使唤,像夏天的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但我是班长,即便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可我还要去关照和关心周彪悍。我明明中午、晚上都没吃饭,却装着很有精神地跟周彪悍说话。
周彪悍蔑视地看着我,对我的讨好话不予回答,最后被我弄烦了,呛我一句说:“你省省吧!一边歇着去!比我还没有承受力,居然还来劝我!要不是我不想当这个狗屁班长,早就没你的份!”
我心底冒火,想还击,但再一思量,得!他是我们班唯一和我执行过死刑犯的战友,真正的战友——唯一啊——难得啊!
于是在第三天,真正能吃点饭的时候,我将母亲寄给我的苹果选一个最大的,恭恭敬敬地送给周彪悍吃。
第七节 指导员让我明天清早去采访一个死刑犯
一个月后,中队第二次执行死刑犯,我虽然过了那段“周期”,对下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有了心理准备,不会再像怀了孕似的。但这一次,中队长又选拔8个副射手,并没有用我和周彪悍这样的“老手”。
我原本以为就这样“没事”地过去了,谁知当天晚上,排长就大声喊我,说指导员有请。
指导员是管全连的思想工作的,当然,也管宣传工作。但我当时想,是不是某个新选的副射手冒着遣送回家的危险死活不去,而要让我替代呢?
可进办公室后才知道,指导员让我明天清早和中队的副射手一起去看守所,但不是执行,而是去采访一个电影明星死刑犯,写篇报道,拍几张照片,反映社会现实,歌颂严打成果。
指导员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我们连的战士本就对他有好感,此时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心里即刻产生了知遇之恩,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当指导员询问我有什么问题时,我才鼓足勇气地问:“指导员您怎么让我来做这么重要的工作?我可从来没有写过通讯报道呀!”
指导员呵呵笑了两声后说:“哦,是这样。第一,你的钢笔字写得还不错,我喜欢。再就是你每一次写的思想汇报,条理清晰,语言顺畅,错别字不不多。你初中毕业,虽然文化不是很高,但写作这个事情,不是凡是大学生就能写的;第二嘛,你哥哥是乡政府的干部吧?他有一次跟我的一个朋友来找过我,说要我关照你。我怎么关照你呢?只能从你的特长中寻找。现在这是个机会,就看你的了。”说着,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型照相机,又递给我一本书,我接过照相机,再一看书,是《新闻写作学》。
确实,除了我不是初中毕业,参军时弄了点假外,其他都是真的。尽管初中没有毕业,但因受父亲和哥哥的影响,钢笔字写得漂亮,各种故事书、小说看了不少;哥哥李舸是守电话总机的接线员,也算是干部吧。因此,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再加上指导员的关照,当文书、上军校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