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肚皮的二哥，眼睛细细的，一笑眼睛都成一条缝。
八十年代初期，他从广东趸来便宜新颖的单卡录音机，在天津高价倒卖；从天津趸货，老美华和盛德福的鞋帽，去广东贩卖，没少挣钱。那时社会大环境下，一般人歧视做买卖的，以上班为荣，体面还稳稳当当。父母让他去厂子上班，他不听，和父母吵起来，自己搬到南开区城乡结合部租房，那儿的房都是平房。
两年的光景，他在那儿盖起小院，光宅基地就花了一万多。小院后面茂密的槐树林，左右有许多小池塘和辽阔的田野，前面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
花肚皮和我经常去看他，那时他二哥已经结婚，嫂子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所以他二嫂非常喜欢我们小孩去她家玩的。
尤其是夏季，他二哥那儿可以下河游泳，钓青蛙，拖网捞鱼，捉蜻蜓，偷地里的西红柿，黄瓜，还有蓖麻籽。那年暑假，我俩去他二哥家住了几天，玩疯了。想几点睡就几点睡，想几点起就几点起。池塘里游泳后，再也不用冲自来水了（池塘的水含碱大，出水后身体一划一白道，大人发现后就要收拾我们的）。
要不是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儿……实在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回忆。
厕所在小院屋后的把角处，比较偏僻，仅容一人如厕。花肚皮胆小，夜里如厕必须让我陪着去，其实我也挺害怕的。他如厕，我在外面唱着歌，给自己壮胆。
听花肚皮讲，二哥两口子遇过一件怪事：去年的冬天，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雪停时，有人敲门，两口子打着哈欠，不情愿的穿好衣服，迷迷糊糊地一块去开门，开门后俩人都愣住了：来人是嫂子的女同事，说是遇点急事要借100元钱，二哥连想都没想，就借给她了，当女同事走后，嫂子面色惨白，蹲在地上，俩腿发软，她突然想起，女同事是三年前和丈夫闹意见，一时想不开喝了敌敌畏。女同事是东北人，这儿边没有一个亲戚，火化时，还是同事们料理的，嫂子捧着她的骨灰盒还热乎着呢……
俩人这时脑子都清楚起来，感觉从头到脚凉飕飕的，二哥拉着嫂子，壮着胆出门，看见门前白茫茫的大地，一个脚印都没有。俩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有说话。傻了，呆了。
他二哥后来找当地人一扫听，这块宅基地之所以便宜，就因为它是荒坟野地填土夯实起来的。
那天吃过晚饭，两口子都去玩麻将，他二哥临走还轻轻弹着我的脑壳说，玩不痛快，不许睡觉。
我俩在屋里玩任天堂的游戏，坦克大战，打得正激烈时，突然没电了，城乡结合部就是这样，拉闸限电甩负荷，头一个就是这样的区域。早早便睡下，夜里，突然花肚皮把我推醒，一看墙上的大表，正好十一点半，花肚皮的脸色很难看很痛苦，手捂着肚子，好一会儿，才缓起来。他说梦见一个奇怪的梦：一个大屋子里，有五个人，四男一女……二嫂前面玩麻将，二哥在后面支招，对面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不愿意了，他输了不少钱，先是和二哥对骂，而后掏出电工刀，对着二哥的肚子就是狠狠一刀，肠子都流出来。
我笑着说，你的梦太离奇了吧。话音未落，听见有女人的哭声，门推开了，二嫂慌慌忙忙闯进来，说，小花，快看看你哥最后一眼吧。
我们跑到一间大屋子里，两个大人呆呆立着，一个满脸麻子的大人光着脊梁，跪在地上，二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前盖着透着血的白衬衣，我和花肚皮分别拉着他的手，温热从他的手掌，手臂，胳膊，一点一点移向肩膀，不一会儿，便没有了温热。
等救护车来的时候，人早就没了。
公丨安丨做笔录时，我和花肚皮清晰的听见，证人和凶手都说是十一点半刺死的人，失血过多而亡。
从那天起，我真真切切感到：生命如同落叶一样脆弱，说落下就落下了。
渔阳豆腐堡村的滕芾，乡试屡次落地。他不甘心，决心最后一搏。
在乡试前，他三下江南，重金购下罗家极品白绸。罗家的极品白绸一年才生产百尺，工艺要求极高，三顾罗家，才卖给他三尺极品白绸。请书法高手在白绸上，用特制的毛笔蘸貀海龙汁，写的《四书五经全注》工工整整，清秀的小楷如蚊子的脚一般大小，一个芝麻可以盖十个字，却清清楚楚。白绸上喷水显示字，水干字无。
光绪二十七年秋天，津门乡试开考。贡院在东门内，所辖七州县的考生云集贡院。
津门的贡院规模不小，号舍一千九百多间，以千字文排号，除去避讳和凶煞文字，其余都可编列。每排五十号舍，设立水缸两个，供考生饮水。
考试主要参考《四书五经》。四书：孟子、论语、大学、中庸。五经：诗经、书经、易经、礼经、春秋。
贡院黑暗很多：代考，就是有钱人家，让没钱但真有学问的人，替考，若是考中，便是双赢，缺钱的捞钱，缺功名的捞功名。形形色色的作弊，更是防不胜防。考生每人一间号舍，考试三天，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夹带作弊很是容易。愚蠢的作弊者把火柴盒大小的微型《四书五经全注》，藏于衫帽。狡猾的作弊者，将微型书藏靴子后跟的夹层，或是砚台夹层；也有把微型书分成几部分，折叠藏于笔管的，还有藏在点心内或是馒头里。绝顶聪明的，把微型书拆分藏在丨肛丨门处，耳朵鼻孔里，逃避检查。
这年的主考官是翰林出身的赵辉，副主考是梁成，进士出身。二人皆为清官，痛恨徇私舞弊，只为发现栋梁之才，决心改革贡院乡试规矩——
举凡考生，必须自带画像，将画像高悬于考试号舍门楣上。必须统一洗澡，裸体检查后，方可更衣进入号舍，且不许自带笔墨砚台，由巡检统一发放。
每个号舍内，支在墙壁上两块板，高的一块当桌子，矮的一块当椅子。困了两块板一拼，当床用。
考生所带的干粮点心一律切开检查，并由原来的一个巡检负责十个考生，改为两个巡检负责十个考生，为防止巡检和考生串通作弊，巡检都换成不识字的乡下兵士。赵辉和梁成各带五十人，昼夜抽查。
滕芾悄悄把写满《四书五经全注》的白绸扎紧，放入小辫内。再把小辫束紧。洗澡的时候照样洗头，只是没有松开长发。通过检查后，就这样到了自己的号舍。夜深人静时，借着月色，悄悄打开小辫，把白绸徐徐展开，喷上水，白绸上明明白白显示《四书五经全注》……三天过后，他满意的交卷了。
走出号舍，一身的清爽。好个春风得意马蹄疾，抬头望望高远的蓝天，心儿，早就飞向了紫禁城。
发榜那天，金榜题名，他中了第一，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