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跑进去，她想把我扶起来，可卫生间里的一股冲鼻的尸臭味把她推了出去。她不敢进来，她感受到了我，但她不敢进来，因为我的尸臭味让她呼吸困难。她只好站在外面拼命喊叫，她叫我再洗洗，再好好洗一洗。我突然呜呜地大哭起来，我边哭边撕心裂肺地喊叫我完了！我完了！我彻底完了！我妻子听见我的哭叫，她慌了，她心疼我，她爱我，她戴上口罩，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她把我的身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我赤裸的身体光滑洁白，根本没有腐烂的迹象。她看着我无助的样子，也流下了眼泪，她抱住我，她叫我去医院看看，她说好好的肉怎么会有腐烂的气味啊？我的尿来了，我感觉我要屙尿，所以，我醒了过来，我爬起来去卫生间屙尿，我感到奇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我屙完尿又睡到床上，我没有立即睡着，因为我在想刚才做的梦。然而，我并没有想多久，我又睡着了，我睡着了不奇怪，奇怪的是我又接着刚才的梦开始做。我梦见我在妻子的陪同下来到一家医院进行了检查，而检查的结果却是原因不明。

我只好回到家里，我把自己关了起来，我不敢去武装部上班，我不知道我怎么成了武装部长，我在梦中我是一位武装部长，我害怕别人闻到我身上的尸臭味，我请了假，武装部的工作便由政委主持。我的梦刚做到这里，又起来屙了一次尿，我这尿屙了很久，我感觉我屙尿很少会屙这么久的时间，屙完尿，我又回到床上继续做梦。我梦到一天深夜，我突然感觉有许多苍蝇在围着我飞，我爬起来一看，整个屋子黑压压的，那全是苍蝇，是硕大无比的苍蝇，我吓了一跳，我拼命喊叫。我惊动了妻子，我妻子在另一间屋子里睡觉，她听见我的喊叫声，慌忙跑过来，她看见满屋子的苍蝇笼罩在我的周围，她吓傻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脸色苍白，她上气不接下气。我看见她的样子，心里很着急，我冲着她大声喊道：“快、快去拿杀虫剂啊！”她听见我的喊叫声，连滚带爬拿来了强力杀虫剂，对着我的屋子就是一阵乱喷，我惊恐万状地鼓励着她，我说使劲喷！使劲喷！她喷完一瓶又一瓶，连续喷了四瓶，屋子里的苍蝇像下雨一样掉落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她瘫坐在地上，她已经累了，她精疲力尽，她的衣服也湿透了，松跨跨地粘贴在她的身上。我的梦做到这里，我感觉妻子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把我也弄醒了，我睁眼看了她一眼，然而，我并没有醒来，我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我梦见天亮的时候，我和妻子才把地上的苍蝇打扫干净。当我们走进卫生间洗澡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肚脐有些疼痛，我弯腰一看，发现肚脐处正在溃烂。我一把把妻子拉过来，叫她给我看看，我说我这儿好象在腐烂。我妻子蹲在我的面前，用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肚脐，她很小心，也很紧张，她问我痛不痛。我说痛。

我妻子又仔细看了一会，她说已经有脓了，快去医院看看吧。我们又来到医院，医生给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检查，他说必须消炎。于是，我在医院住了下来，天天输液，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一周过去了，我的肚脐不但没好，反而溃烂的面更大了。医院感到不可思议，就组织全国著名的专家前来给我会诊，然后，决定改用最新的消炎药。又一周过去了，我的肚脐依然没好，相反，还溃烂成了一个大窟窿，里面生出了许多白生生的蛆。我的病成了当时最大的新闻，成百上千的媒体前来报道，连《新闻联播》也来了。从那以后，不断有世界各地的医生汇集到我所在的这座小县城，不厌其烦地对我的病进行诊断。然而，谁也没有弄清楚我生这种怪病的原因。我的肚脐只好继续溃烂下去。我的肚脐一天天地溃烂下去。医院对此束手无策，只好把我隔离起来，他们把我隔离起来，不准任何人接触我，包括我的妻子。

我独自睡在一间空洞的大屋子里，我静静地等待着死去。我又想屙尿，但这一次我没有起来，因为我不想起来，我起来的次数太多了。我把尿憋住，我继续做梦，我梦见我终于在夏季的最后一天，我死了。当妻子和医务人员和武装部的一班人进来看我的时候，他们惊呆了。因为他们看见我的尸体上全是白生生的蛆，而且这些蛆正好爬成了两个硕大的字：腐败。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够看见我自己的身体会烂成白生生的蛆，而且我还看见了这些蛆正好爬成两个硕大的字：腐败。我想了很久，我始终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我不会善罢甘休，我会继续想，我会去请教一些大师，特别是宗教界的大师，我一定要找到我为什么能看见我尸体的原因，因为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其重要性并亚于寻找人类起源的原因。

我这个梦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荒诞不经的，我既感到奇怪，更感到害怕，我一声不吭地坐在书房里，表情忧郁，不想理任何人，我妻子知道我的习惯，只要我不理她，她便断定我心里有事。我本不想告诉她我做梦的事，但她逼着我问，我只好讲了我的梦，她听完后却笑了，一点也没有替我担心的意思，她说我是听了肖政委的死讯才做这梦的，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叫我不要多想，因为梦是相反的，梦里死了就表示健康长寿，要活一百岁。我听了妻子的话，很开心，因为我笑了。

我听说肖政委的遗体在出事地的不远处找到了，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反正我感到这是件高兴的事。因为我知道死要见尸这话的深刻含义。只有看到了尸体，才能确认肖政委的死亡。不然，是不能说死亡的，只能说失踪。我以前始终分不清楚死亡和失踪的区别，后来还是一位小学生告诉了我它们的区别：失踪就是没有找到尸体，死亡就是找到了尸体。由于肖政委的尸体在水中泡的时间太长，人已经不像人了，也就是说肖政委被水泡得没有一点人样了，既然没有人样，这尸体肯定不能再放了，因为再放就会腐烂。他们没有让肖政委的尸体停留，而是直接送到火葬厂进行了火化。我知道什么是火化，因为我母亲是火化。火化就是把一个人化成灰，我曾经认真地思考过火化的意义，一个人经过火化之后去了哪里？难道仅仅只是那一小堆灰白灰白的骨灰吗？我想应该不至于吧，按照物质不灭定律，人是不会在大火中灰飞烟灭的，他一定以另一种形式，也即另一种物质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母亲是这样，肖政委也是这样，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所以，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对于人的死亡也必然会多一分坦然。肖政委火化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跟他开追悼会。单位安排我写追悼会的新闻稿，我早就离开了新闻部，应该说新闻报道的事与我毫不相干，可依然安排我来写追悼会的新闻稿，我心里觉得窝囊，我不喜欢窝囊，然而，我经常会有窝囊的感觉。我本不想接这活，但我不能不接这活，因为我知道这活的重要性。我不仅要接下来，而且我还要把它做好。我想做好，但我做不好，因为我没心情做好。我有一种憋闷的感觉，同时还感到气愤，因为她总是贬我还用我。我知道一个单位总有一些帮派存在，有人占上风，有人占不了上风。我不属于帮派，我是特立独行的人，我是正义的化身，她害怕我，所以，极尽所能贬损我，然而，她又离不开我，总是绞尽脑汁让我感受“被任务”的尴尬。我认为当坏人也要有骨气，既然把我当鸡肋，扔到一边倒也很正常，可她并不是这样做，她扔了又总是捡起来啃两口，啃两口又扔掉，然后再捡起来啃两口。我对坏人一直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我认为坏人中也有值得敬佩的人，所谓值得敬佩的坏人就是那些能顶天立地的坏人，虽然他们做的也是坏事，但做得绝决，显示了人的大气、骨气和凛然之气。然而，有一种坏人是我最瞧不起的人，就是那种无耻的坏人，当坏人当到无耻的地步，这人也就没有丝毫的人样了。而我现在就遇到了这样的坏人，既无情地贬损我，又把重要的任务不断地安排给我，这就是我所说的无耻。她以为这样可以让我难受，我是难受，我确实感到难受，但我可以转化这种难受，我把这种难受转化为火种，我在心里埋藏着这样的火种，我感受到了火种的燃烧，火种会燃烧，火种还会蔓延，火种更会烧毁一切，我会烧毁有关她的一切。因为我要做坏人，我要做一个比她还要坏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