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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北宋末年,东京的街头有条标语随处可见:携手共建丰亨豫大的大宋王朝!
“丰亨豫大”这个词现在不常见了,但在那时候却无人不知。
这是徽宗的施政口号,拆开来看,四个字都是大的意思。
因此有人传说这是徽宗在李师师床上念叨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理念的指引下,东京的变成了一座宏伟壮观的城市,规模在当时的亚洲乃至世界首屈一指。
具体来说,这里什么都比别的地方大一号。
贯穿宣德楼和朱雀门的御街,足有二百步宽。
以前御街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商号、小摊,现在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富丽堂换样式统一的高楼,光门头就有五六米高。
据说辽国使臣第一回来的时候,胯下的马看到这些巨型的建筑,以为自己进了巨人国,被吓得到处乱跑。
当然了,一座城市的面积毕竟是有限的,东京不可能处处都大——比如说,居民人均居住面积就很小,这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因此大宋的臣民对这座城市感情很复杂。
没有资格住进去的人在拼命往里挤,已经挤进去的人依然在拼命挤——上街要挤,上车要挤,上床还是要挤。
当然在辽国人面前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自豪起来:跟我们东京比起来,比你们这些城市只能算个马厩!
杨志在东京找住处的时候,也碰到了这个麻烦。
他从前辈口中得知东京西郊有个“京控村”,房租便宜,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全村连个空床位都没有了。
最后他好说歹说,才租到了半个铺位。
这间破屋压根没有窗户,里面横七竖八摆了三十多个硬板床。
价格是一个铺位每晚10文。
杨志由于是硬塞进来的,睡半张床也是10文。
杨志蜷缩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跟一个陌生汉子抵背而眠了一宿才有人跟他说,其实去村口搭个帐篷,穿着衣服睡也冻不死。
关于京控村,还有值得补充说明的地方。
大宋的大城市都有个特点,那就是市中心繁华无比,但是往外走十分钟就到了石器时代。
杨志那天沿着御街往西走了不远,就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公元前。
眼前这个城中村完全没有十二世纪的丝毫痕迹,房子全是土胚加稻草筑成,门全是破木片组成。
泥泞的小路上,游荡着各种牲畜。
街边呆坐着一个个奇形怪状面无表情的生物,守着一口大锅,里面翻腾着各种菜叶、动物下水、以及其他一些来源可疑的东西,气味令人作呕。
杨志狐疑地踩着没膝的烂泥走进村里,心想:我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大约一年以后,东京出现了一个新的物种。
该生物头发胡子都有二尺多长,浑身衣裤黑不溜秋,油亮油亮的,攀爬如飞。
每天傍晚准时来到菜市场蹲在墙头,看见菜贩子扔剩菜就一个猫跳,从墙头下来,捡两片好的往嘴里塞。
“今儿这菜比昨天新鲜!”
他身后,十几个同行都很愤怒地看着他。
他们心疼地说:这些叶子拿回去跟观音土一煮,至少够五个人吃!这个吃货真糟蹋东西!
这个美滋滋地吃剩菜的人就是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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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要解释杨志怎么会变成那幅模样,还要对他的京控生涯做一点说明。
作为一个新手,他曾犯过不少低级错误,第一个错误与吃有关。
他还没找到住处的时候,饿了就在街上买包子,结果发现东京的物价比他想象得要贵。
“太贵了吧?我前几年来东京时一个包子才两文,现在怎么十文了?”
结果卖包子的给他上了一堂经济学课:“你看看这铜钱上写着什么?当三!什么意思你明白?就是朝廷规定,这枚铜钱当三枚使,这叫面值。
现在最大面值都当七了,朝报上说明年还要出当十大钱,你说我涨价应不应该?”
杨志啃着包子找到京控村,沿途观者如墙。
大伙都啧啧赞叹:有钱人啊!
杨志后来才知道,京控户的主要食物来源是菜市场的剩菜。
他这时候终于明白进村时看到的大锅里是什么了。
杨志后来说,他犯的另一个错误就是幼稚,对朝廷的话过于轻信,对该信的话却不信。
这导致他第一天排队就差点被遣返原籍。
大宋三个登闻院各有特色,鼓院作为最低级的一个机构,接纳的京控人员鱼龙混杂,总的来说新手占大多数。
这些人跟杨志一样,脸上挂着紧张和跃跃欲试的表情。
他们排队时浑身亢奋得直打哆嗦,嘴里还在背诵状词,好像在为待会儿的接见排练:
”家父服药之后,当晚七窍流血而死,仵作(法医)说死因是营养过剩......“
“犬子大观元年入伍,被老兵打死,至今死不见尸......”
“小民被衙役无故殴打,瘫痪至今,官府经过多次验伤,鉴定为二级壮丁......”
总的来说,那里的情景跟今天人才招聘市场差不多。
不过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今天不管去哪个公司面试,都不会有人抓你。
这一点在前一天晚上有人提过,但是新人往往不信。
杨志在开始京控的前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除了紧张,出租屋里环境不好也是个重要原因。
同屋的人嘴里老在絮絮叨叨,又像梦话又像叫魂,半夜里令人毛骨耸然:
“冤啊,我儿子明明是见义勇为,怎么就判了个斩立决……”
“狗官借着变法没收土地.,一家八口生机无着落....”
“七个人打我一个,就是因为我不肯借青苗贷……”
除此之外,屋子里还不让熄灯。
这是因为房客们个个都像专业作家,对自己的作品(状纸)视若珍宝,有了什么灵感半夜也要一个骨碌爬起来修改。
杨志下半夜干脆爬起来出去溜达。
他出了门,听到不远处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举目望去,好像还有火光。
他壮着胆子走过去一看,发现这里热闹非凡。
原来不舍得花钱租房子的人相当不少,村外至少有几千个帐篷,延绵不绝。
睡不着的刁民都围在火堆旁,一边修改状纸一边交流心得。
杨志好奇地过去旁听,想学习点经验。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快进门的那段路难走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说。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附和之声。
“对,门口全是微服捕快——那都是各地衙门派来劫人的……”
杨志不明白:我为了自己的事来告状,关当地衙门什么事?
“老弟头一回来吧?嘿嘿,朝廷嘴上说,京控合法,但是接你状纸的时候就会把你籍贯记下来,哪个地方来的京控户多,地方官就等着丢乌纱帽吧……”
“这就叫做了婊子又要牌坊!”
杨志头一回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吓了一跳,当即出声呵斥:
“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大宋朝廷一向光明磊落,岂是你口中这般污秽?!各位要体谅沾国家的困难,我大宋人口多底子薄,很多制度建设还不完善,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再说,各位扪心自问,你们的要求是不是也有过分的地方,想沾朝廷便宜的嫌疑呢?”
“我日,后生,大宋要是上下都那么清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的案子是真的弄错了……”
听到这话,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杨志的脸红了。
这时墙那边传来叫骂声:“我日你们这些京控油子!大半夜的还让人睡觉不?!真他妈一群贱种!”
听声音是某个房东。
大家一言不发,各自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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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天,谁的话正确一目了然——鼓院门外便衣比告状的都多。
这些便衣从外表上很好认,个个都是大肚子,黄牙,腋下夹着个小包。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态度和蔼地拉着排队的人聊天:
“老爹啥子地方人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