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不是一部小说,而是真实生活,那么这里也许就是林冲最终的归宿:一辈子温饱不愁,平静地等待平反。
现实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不会给你修正的机会,你只能一辈子瞎琢磨自己哪里搞砸了。
不过既然林冲是个历史人物,那么他的命运注定不会这么简单。
施耐庵对林夫人下场的交代是“被高太尉所逼,随即自缢而死”。
说实话,我不相信一个刚烈的女子会选择这样窝囊的死法。
林冲也知道这一点。
但是在梁山上,他却选择了这样一个最简单的说法。
因为事实会让人更加浮想联翩。
他容不得自己的妻子再被人说三道四。
林冲在草料场时,每晚在山神庙里纠结完了,抬头时经常会发现外边已经天色大亮。
然而有一天他却发现情况不对:天色红得异常。
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看到外面草料场的方向火焰冲天,在雪景的映衬下格外的红艳刺眼。
他正要去救火,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林冲连忙屏住呼吸,背靠在门上,想听个究竟。
来的人有好几个。
只听一个人说:“火这么大,林冲看来已经……”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人说:“林冲,我们来晚一步啊……你怎么就……”
林冲听这人声音非常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毕竟他与世隔绝了有几个月了。
他正要从门缝里看看是谁,却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你们好狠啊……”
那声音明明是林夫人!
林冲从门缝往外望去,发现说话的的确是林夫人。
她身旁站着的有陆谦,还有一群别的人。
“嫂子……”
“别叫我嫂子……”林夫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几乎听不到。
“不是我……”
“你还指望我相信你?我去找你,你却把我骗到高府……”
“小娘子慎言。”旁边有个老者插话了。
“高衙内对娘子情有独钟,绝无恶意。小娘子你说,你在高府这么多天,衙内对你一直以礼相待,从无胁迫,有没有?有没有?!你说不见林冲绝不改嫁,衙内立刻叫我们带着你来找他,有没有?有没有?我在高府任都管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衙内对哪个女子这么痴心,你们说,有没有?有没有?!……”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然而林夫人始终没有搭腔。
她凝视着远方的火光,面无表情,眼泪在脸上划出亮晶晶的痕迹。
林冲在门缝里盯着她,也在无声流泪,那泪水里有悔过,有狂喜,有痛苦,有憧憬。
他此刻终于灵台空明,想通了那个困扰他大半辈子的问题:幸福,不就是她吗?
面对唾手可得的幸福,他竟忘了此刻该干什么。
“走吧,这么大的火……” 陆谦又在一旁催促。
“知道了。”
她淡淡地答道;然后抬起右手,似乎是要擦眼泪,半空中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
34
王家卫的电影上说,刀划破人的喉咙声音像风一样,很好听。
在别的电影上,那声音却像在撕裂一块绸缎。
还有人说,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尸体倒地的扑通一声。
而林冲说,声音的确是有的,但什么也不像。
他甚至根本无法描述,尽管那声音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耳畔。
当然,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推断,林冲当时也可能是耳鸣了。
当他看到鲜血从林夫人的脖子喷出来,那个身躯颓然到下之后,就撞破门板冲了出来。
那群人看见他都很吃惊,大声嚷嚷着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见。
几个人冲过来想打他,他用手中的大枪乱挥几下,然后就发现那几个人都被挑到房顶上去,肚子上一个大洞。
老都管跪在地上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见,抬手把他羊肉串似的串在大枪上。
陆谦不肯束手待毙,抽刀抵抗了两下,但完全不是对手,惨叫一声被林冲把小腹捅了个洞穿。
“林冲……”陆谦抓着插进自己小腹的长枪,轻声唤着他。
林冲理也不理,一把把枪拔了出来。
陆谦大声惨叫。
“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拿你当亲兄弟你知不知道?!” 林冲怒吼着。
“那天他们用……用贪污的事威胁我,我操我扛不住了……我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直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成为你……”
林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放火的事......我事先不知道......我操......我死了活该,我对不起你……”
陆谦的话音越来越低。
他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个笑容:“在下……陆谦,东……东京人士……”
看着曾经的兄弟歪头死去,林冲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在下林冲,山东人士……”
他在心里重复着两人最初见面的台词。
那天,林冲抱着妻子的尸体走了很远。
雪花静静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轻咬着嘴唇看着他的小姑娘,那个藏在林子里等他翻墙出来再突然大喊一声的少女,那个超然脱俗、最最亲密而又非常陌生,那个让他一见面就爱了一生的女人。
他想起她靠在自己的肩膀,说:你说我对你好不好?一只手却拿着他的剑在空中乱比划。
他还想起她第一次做饭,笑嘻嘻地从厨房出来问道:锅巴你吃过吗?可好吃了。说着从身后拿出一碗黑里泛黄的米饭。
林冲仿佛能看见她托着腮伏在桌子上,津津有味的看着自己卖力地咀嚼,偶尔一板脸,说一句:不准笑,只准吃!
想着想着,林冲不觉笑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屋子,吃着那碗烧糊的饭。
那天天气闷热,那东西又难咽无比,吃得他满头大汗;而现在回想起这些,流下的却不是汗水。
林冲颓然倒地。
他跪在地上,抚摸着那张已变得苍白的脸庞,头慢慢低下去,埋在她的胸口。
一声嚎哭雪花落地的声音中洪水般决堤而出,流淌在那个漆黑的夜。
尾声
《靖康要录》卷七载:宣和四年(1122,即十二年后),(徽宗下诏曰)高俅开府仪同三司,加检校太保、奉国军节度使、简国公。
其子高尧卿为岳阳军承宣使。
同年,林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