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天津,西青看守所。
一早我就醒了过来,上了个厕所,从床铺底下摸出一根烟来,坐在门边抽着。小劳作二牙也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接了一盆凉水端到了我面前,弓着腰说:“乾哥,洗把脸吧。”
“你他妈吃错药了,你忘了乾哥习惯先刷牙后洗脸的吗!”大疤强在被窝里就骂了起来:“傻B快挤牙膏去!”
二牙慌了起来,端着水盆在我面前,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我笑笑:“先把脸盆放这吧,你去忙你的,我抽完这根烟,自己来。”
二牙得到大赦一般的急忙去了。我站了起来,坐在大疤强的床铺边,往地上弹着烟灰:“强哥,二牙这小子挺招人疼的,你别太凶他。”
“这帮渣渣,沉下去浮不上来的货,不勤训着点不行,就得练。”大疤强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揉着挂满眼屎的眼角:“乾哥,今天你出庭啊?”
“嗯。”我点点头,把烟头弹了出去。二牙急忙从地上捡了起来,摁灭了扔进垃圾桶里。
“咋样,有戏没?往上送礼找人了吗?”大疤强问的很直接。
“没找,天津我没亲戚,说不上话,送钱也是打水漂。”我又拿出一根烟续上了,顺手扔给了大疤强一根:“不过我的律师说了,希望还是挺大的。”
“靠,律师那张嘴咋说咋有,能信吗?硬货上不去,你是窦娥也白瞎啊。”大疤强点上烟,很老练的点拨我:“关系搞好了,硬货到位了,这才是最关键的,是内因。律师顶多也就算个外因。”
我笑笑不置可否:“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不过我还是相信司法公正的。”
“天真,太天真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啊……”大疤强叹息了一番,话锋一转:“不过乾哥,你也别担心,如果真出不去,这头铺的位置就是你的,我睡二铺。”
“强哥,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无意跟你争什么。”我拍着大疤强的肩膀:“你就是这号间的老大,有没有我,你都是老大。”
“乾哥,你这人……说实话,我大疤强从没服过谁,在外面混的时候,谁不知道我打起架来就是拼命三郎,玩的就是很。我掂把菜刀出来,三条街上的混子没一个敢动弹的。就连我这脸上挂彩的时候都不带眨眼的……”大疤强指着自己脸上横贯眉间的一道大疤,拧着额头说:“可是乾哥,我大疤强真是服你了。你那是功夫啊,真功夫,我大疤强第一次碰见你这号人。拳术家?我现在还觉得是武侠书里的人物。要不是你进来的第一天,我让他们修理你,瞬间被你放翻七八个,还一掌拍碎了两块床板……我这是亲眼见的啊,要不是亲眼看见,别人给我说打死我都不带信的……”
我笑了起来:“不打不相识嘛。”
“行,你这朋友我交定了。”大疤强一伸胳膊弹飞了烟头:“在里面,咱是朋友,等以后出去了,咱还是朋友……二牙,我他妈的鞋呐?”
我洗漱完毕,好好平整了一下身上灰蓝色的囚服,静坐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喊我的名字。二牙把准备好的马甲拿了过来:“乾哥,叫你出庭了。”
犯人也有职业装,真有意思。我穿上马甲,默然念了一遍赵本山的经典台词,接着抬脚走出了号间。
我有些紧张,不是因为出庭,而是因为会看到父亲。他之前托信说,他错过了见马腾的最后一面,不能再错过我的。
我站在被告席上,上午没吃早饭,忽然特别想喝家乡的胡辣汤。
场内一片窃窃私语,我向旁听席上看去,很快便找到了父亲。他高大而瘦削的身躯笔直的坐在那里,看起来有些扎眼。这或许是父亲第一次走出那个贫瘠的县城,来到光怪陆离满眼繁华的城市。父亲的目光跟我相触,他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悲怆的面容让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我的心里一动,晏五呢?他怎么没来。
庭审开始。对方律师站了起来,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上打了啫喱,向后梳的一丝不苟。他操着标准的普通话说:“审判长,我反对被告方要求把故意伤害改为正当防卫的请求。虽然可以证实十三名重伤人员都是由被告人一人打伤,但这并不足以构成正当防卫的证据。构成正当防卫的一个最为基本前提,是非超过必要限度的防卫。而由被告所伤的十三名人员中,均为重伤,其中一级重伤七人,全身骨骼与内脏有不同程度的断裂和大规模损伤。所以不能排除被告使用钝器对于受害人追加伤害的嫌疑。我请求定其罪名为故意伤害。”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我的辩护律师说话了:“并没有被告人使用钝器的证据,并且被告人也从未对受害方进行过追加伤害。”
对方律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我看过之前的笔录,被告人自称并未使用过任何凶器,也未对受害方进行过追加伤害。被告人称,致使十三名受害人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并非主观故意,而是由于他长期练习一种叫做【密传佛汉】的拳术,在与人打斗之时可以瞬间给对方造成严重伤害,甚至死亡,所以在自卫的时候无法控制力度。但是,我相信只要稍有些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纯粹是无稽之谈。”
我看了看我的辩护律师。他坐在那里,嘴唇仿佛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金丝眼镜接着看向了我:“在法庭之上,讲求的是证据与推理,而不是一些虚妄的估测。被告人,你之前说过你练习的拳术能够致人严重伤害,对此你能提供什么证据吗?”
我沉默了一下,捏紧了拳头,接着一拳砸向自己面前的被告席台!“咔嚓”一声脆响,厚度将近四十公分的实木台面被我一拳生生砸断,靠着两边的铁拐角支撑着,行将坠落。
距离我最近的金丝眼镜触电般的向后跳开一步,眼镜差点掉在地上。全场一时间安静的鸦雀无声。我咧开嘴笑了:“我还没有运气。”
全场沉默了几秒钟后,我的律师站了起来开始说话,声音有些激动:“审判长,各位陪审员,被告人的证据已经展示的相当充分。我想如果拿一把铁锤的话给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的击打效果。是故意伤害还是正当防卫,这个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不需要我在此费舌论证。而我想在这里陈述的,是我们国家设置法律的意义。法律是为了伸张正义,保护公民而设,法律是为人性而服务的!法律带给人的应该是光明,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叹息。我们在这里做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决定着我们的言行是否在挑战人性!如果说一个人面对十几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暴徒行凶而仗义出手是有罪的话,那么请对被告人进行判决。即使是判其死刑,我也将无话可说。”
庭上陡然嘈杂了起来。
庭审结束后,当庭并无审议结果,我需要等待通知。由于刚刚庭审完毕,我可以和父亲有十分钟的会面时间。
“爸……”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用解释。我明白,这事不怪你。要是我,也会这么做。”我爸的声音听上去苍老了许多。
“晏五呢?”我试探着问,心里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