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是一座海滨城市，它以金色的沙滩与阳光而称世，是欧洲人眼里的度假胜地。从学校到海滩，有公交车可以直达。我们一路欣赏着两旁的风景，看得出，永姿和我一样，很少有机会出来玩儿，她兴奋的程度不亚于我。在海滩，我破费请她吃了一顿汉堡。我不能确定她会不会是第一次吃汉堡，看着她吃相激烈地大口大口抢食，我忍不住又给她买了一份炸土豆条，再给自己要了一瓶啤酒，我们一人拿土豆条，一人手持啤酒，在湿漉漉的沙滩上嬉笑着奔跑。永姿的笑声在沙滩上尖声地放弃着，我，和她，在那个下午，短暂地捡回了我们的快乐……

第043章死去了的

半夜里下班回家，老板娘还没有睡，她在等我。

她示意我去平台坐。我拿出了自己的啤酒，两个人膝对着膝在秋千上坐下，夜晚的风清凉地吹着，一只盈盈满满的圆月亮悬在对面高楼的拐角处，月光梦呓般的皎洁。

我把永姿在学校的表现以及安东尼奥的叮嘱，统统转述给她。她一句话也没有问，就那么默默地听着。一会儿，就哭了起来。

我古怪霸道的老板娘，坐在那里轻声地抽泣，哭得那么真实，那么伤痛欲绝。我并不想劝她，每个人心里都有柔软的地方，一旦被碰醒，就会无法收拾地决堤。强大的老板娘也需要宣泄。我静静地喝着我的啤酒，等着她哭完。

过了许久，她才从悲痛里挣扎出来，脸红红的，倒也有几分动人。

“天瑜啊，你不会笑话我吧？”

“那怎么会，都是女人啊！”

“心里憋着很多话，没有人能说。我在西班牙没有一个朋友，亲戚处得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根本就不来往。天瑜，你等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已经拔脚进屋了。一会儿，她抱出来一只漂亮的红色小纸箱，打开，先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

“给你看，这是我老公！”

我接过相册，凑到身后的灯下，翻开来，我见到了永姿的亲生父亲，那真是一个英武帅气的美男子！

“这才是我老公！我只爱过这一个人！”说着，她从我手里取回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每翻到一页，都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边给我讲述他们从相识到婚姻直到生离死别的那段令人感叹的爱情故事。

永姿的生父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留学生，上海人。因为学的是建筑专业，仰慕高迪的建筑风格，留学到了巴塞罗那。在巴塞完成了学业的他，也收获了爱情，与老板娘结了婚，并生下四个子女。

老板娘自从十四岁随父母来到巴塞之后，直到结婚前她都是在父母开起的一家一家餐馆里帮忙。她没有上过几天学，对语言的接受能力却很有天分，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西班牙语。她的西语水平很高，可以流利地阅读，发音标准没有口音，这在华人中是少见的。语言，是华商在国外发展事业的根本，他的父母是比较成功的华商，但是一句西语也不会说，而她的几个兄弟也马马虎虎只能说几句日常用语，她成为父母事业上得力的帮手。

一场爱情终止了这个能干女人的前途。

她是温州人！温州人家族式产业的古老而坚固的习俗，使嫁了外地人的女儿被父母剥夺了继承祖业的权利。生意传男不传女！她眼巴巴看着父母把一家一家高级餐馆都交给了她的兄弟们。

倔强的她与丈夫重新打拼，没日没夜地打工存钱，几年后也开起了餐馆。丈夫为此放弃了学业，夫妻俩相互扶持，为爱情与志气付出了很多年的努力！

那些日子是很苦的，却有那么多甜蜜留在老板娘的记忆里。租来的餐馆是两层的地下室，原是肉类加工车间，里面又脏又乱，装修是不小的工程。因为两个人语言好，能够与房东很好地沟通，善良的房东给了他们足够的装修时间。于是，为节省开支，两夫妻不分昼夜地埋在餐馆里苦干，自己能干的尽量自己干，没有依靠专业装修队。

“天瑜你看看他，他是一个多文静的人！你看餐馆里的装修，你能想象出那是一双硕士生的手干出来的吗！你看看他的这双手，这一直是一双拿笔的手！他的手又白又软，比我们女人还软……可是，差不多所有的装修活儿都是他自己设计，然后自己买材料干的！明天你去看看，从墙壁到地面都是他领着两个工人干的。咱们那几十张餐桌，那也都是他自己做的！那一段时间他就住在地下室里，跟两个工人不分白天晚上的干！”老板娘失神地抚摸着前夫的一张全身像，眼泪又止不住了。

“他那么累，可是他对我还是那么好。老是怕我累，老是骂我，让我多休息。那时候我怀着老二，没帮他多少忙，连送饭他都不让，他给工人买匹萨，订外卖，自己啃面包……”

“你再看这套房子，是我生老三时候买的。孩子生多了没地方住，他省下每一分钱为了给我们买房……”她越说越难过，渐渐控制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我听见房间里老板重重的咳嗽声，赶紧拉了她一下。她立刻停止了哭泣，示意我把门窗关严。

我蹑手蹑脚做贼般地潜进屋里，从里面把通向平台的窗户插紧，我听见男人明显不满的叹息。

第044章生的脆弱

等我重新回来，我看见老板娘打开了一台微型DVD播放机。等我坐下，她取下耳朵上的一只耳机塞在我耳朵里。

哭泣！我听见撕裂心肠的哭泣声从耳机里响起，而整个十几分钟的画面，竟都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躯体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我开始有一点害怕，但很快被拉进了这场生离死别的感动里。

“我们坐着的这个平台，地是他一个人铺的，这秋千是他自己做的你能看出来吗！那些花，都是他长病以后一棵一棵栽的……”

我的眼泪再也没办法止住！这是一个多么热爱生命，懂得生活，知情知义的男人。抛下妻子儿女，那逝去的英魂该有多少的不舍与心痛！

“他查出癌症就根本没想过会死，照旧在餐馆里忙。他病了之后我们还怀了小儿子，本来取名叫永康，但是等孩子生下来，他已经不行了。临死，他把小儿子的名字改成永恒……”

“我好想他……我好想他……”女人尽力压抑着嗓音哭喊，那被强迫克制的哀声更加的撼人心魄。

看老板娘完全坠进伤心的往事里，已经很难控制情绪，我拔掉了电源。那张英俊却无动于衷的脸在画面里倏然收起，我把一听啤酒塞到她手里。

“别看了，越看越难受。喝酒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啊？”沉浸在悲痛里的女人对我的话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举起啤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都过去了几年了，就别老是想着以前，看以后吧，你看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想开点儿！”我开始劝解她。

“哼哼。”老板娘演员似的忽然变了张脸，那哀婉动人的凄切瞬间换上了讥讽与不屑。

“你看见我这日子是怎么过的了！我父母我弟弟其实就在巴塞罗那，他们有好几家餐馆，还开了一家大型的批发仓库，每个月有几千万人民币的货物从中国运出来，你说说他们赚了多少钱！我哥哥在马德里开的餐馆也是我爸爸给的钱，现在做得不知道有多好，连国王一家人都去吃过饭！我的父母很有钱，好几亿人民币都不止，可是他们根本不管我！他们的钱只给儿子！以前还好点儿，我又找了这个北方人结婚，我和我爸我妈的关系算是彻底完了！”激愤扭曲了她的脸，她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上的啤酒沫。

“我现在的老公，我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了。当初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在人家餐馆里做帮厨哪，嫁给我一步成了老板！这餐馆，这房子全是我以前老公的，可是，他给过我什么！和以前的老公比……怎么能比！”

“别说了！”我指着里面房间提醒她。

“没关系的怕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他！他一点儿也不关心我，对我的孩子就更不好了。我们单独在一起他从来不让我提起孩子，我们有时候出去玩，没有一次能带上孩子的！他嫌弃这四个孩子，可是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别说了！”我吓得用手去捂她的嘴，她一把将我的手打开。

“要不是为了和他结婚，我能得罪我家里人吗？住这么近，他从来没想到去和我爸爸妈妈搞好关系。我现在把日子过成了这样，一天到晚的忙活也见不到钱，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