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放学是在下午三点。那时候餐馆仍然很忙，几个孩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进门便找活儿干。他们每一个都非常的独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餐馆里的那一两个钟头里都极力表现自己，努力让爸爸妈妈高兴。男孩子会跑去地下仓库里搬运啤酒和瓶装水，填满吧台里的巨大冰柜，再收走空瓶子。永姿则帮助妈妈传菜，结帐。精明的她会在这时候判若两人，一改顽劣歪坏的本性，能干而乖巧，仿佛生来具备打理餐馆的才干，她进进出出游刃自如，面色凝重成熟，做得相当地熟练。我在忙碌中用余光观察着这个个性奇特的孩子，她小小的内心一定珍藏着许多超越她年龄的深刻内容。这样成熟而狡猾的女孩儿，一定曾经经历了很多不寻常的东西！

五岁的永恒也从不撒娇，他总是非常安静地坐在一张空着的餐桌旁，玩弄一些小纸片儿，对着空气津津有味地自言自语。永远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讲的是巴塞罗那地区方言——加泰罗尼亚语。

第036章我的眼泪向谁飞

餐馆的大厅里有很多面镶在梁柱上的镜子。每回路过那里，我都会记得低下头，小心地避免看到镜中的自己。

打工近一个月了。

手机早已没兴致再充电。没有人打给我，我也没有谁可以打过去。我被隔绝在这间每日里人来人往而我却倍感孤独的地下室餐馆。

早上十点四十分，我就要跟着老板就来到店里，而其它的工人十二点半才上班。像我这样管吃管住的工人，作息时间毫无商量地完全由老板安排。

从上班的第一天起，我便跟着老板的时间上下班。午夜二，三点钟，甚至凌晨时分，在其它工人们早已经下班几小时后，才能回家。早上十点半再被老板的闹钟惊起……这样，无形中我被他们克扣了五六个钟头的时间！

早上的工作是机械的。先擦洗卫生间，清除里面的垃圾纸，刷洗马桶，把里面的镜子和墙壁擦亮。然后打扫卡拉OK厅，收走晚上来不及收走的酒杯，烟缸，用吸尘器清理沙发和地毯。再回到吧台，压碎咖啡豆，补充冰柜里的酒水饮料，制作一天需要的小点心。最后上到地面，刷洗大门的玻璃及店门前的马路，再回到地下，将晾在餐椅上的桌布一张张叠起……剩下来的活便是一天中最舒服的了：叠餐巾。

这是唯一可以坐下来做的工作，也是唯一被所有人抢着做的工作。我会尽量快地做完其它的事情，给自己多留一点儿时间享受这份活计。

我将几百条餐巾搬到面前。时间还早，我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熟练地把那些白白的小布块儿叠成船型或一只只绽开的百合。

坐下来干活儿真好！这时候我的心情总会好一点点。大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这里的主人，有时候，我还可以放肆一下，爬上餐桌，在上面躺上十分钟。

不经意地，我抬头，发现这天我选了一个镜子对面的位置。我站起来，定神地打量着镜子中的那个女孩儿。

木然，苍老。头发蓬乱地披散着，面色枯黄……我不相信地揪起衣襟，那是一件被前任穿旧了的中国式旗袍。艳红艳红的颜色，古板的式样，皱巴巴地把我从头到脚地套起，看上去，活活地似一个目光呆滞的风尘女子！

我怜惜地伸出手，抚摸着镜子中的那张脸。那张脸在我的注视下受用不住地开始扭曲。眼睛立刻就红了，泪水决堤般地涌出来。我不擦，定定地望着自己哭泣的模样。

我原本是一个活得极其精致的女孩儿。头发从来是修剪成时髦的样式，并每时每刻地保持整齐。从不浓妆，但每天仍然会埋头在镜子前很久——貌似随意的淡妆其实是风雅女人的极致！衣柜里的衣服总是颜色搭配得即恰到好处又别有新意，我是那种即便去楼下的小卖店买一瓶酱油，也会一丝不苟地穿戴齐整，在镜中看得满意了才出门，从没有因为懒惰而敷衍了事。

无法想象，我会邋遢到不梳头洗脸就出门上班！而令人绝望的是，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状态。

从来到这家餐馆起，下班的时间总是在凌晨两、三点甚至更晚。特别是周末以及节日，更是有年轻人要在卡拉OK厅里流连忘返。而我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等在那里，哪怕困倦到昏倒！

活命事小，睡眠才是我的大事！

回到家已经无力洗澡了，基本上是跌回到床上立刻昏睡，连衣裳都不脱。

即便已被压榨到如此可怜的休息时间，也无法进入酣畅淋漓的深睡眠状态。每天早上8点，那个睡了整整一夜的女孩儿，总是精神百倍故意起床折腾！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的恨我。并且，她表达憎恶的方式充满智慧又毒辣无比。既能达到目的，又可以让受害者有口难言无法向她的父母投诉！

她总能很轻易地将我吵醒。那只需要理直气壮掀开我的枕头或被子，那里面总会找得到她的一件背心，一条丨内丨裤，一只袜子……然后，完全不动声色地在房间里找这找那，蹑手蹑脚却磨磨蹭蹭着不肯出去。有时候已经弄好了关门出去，没一会儿，又不放心地回来巡视，看我是不是顺利地再次睡过去。要是看到我闭着眼睛，她立刻上了发条般地继续她的挑衅，直等到我从昏昏欲睡升级到愤怒，醒透了，才胜利地开门出去！

没有办法保持好的心态！战胜日日重复的挑衅与折磨真的很难！那女孩子非常的好斗，对她一手操纵的战事乐此不疲。斗志之昂扬，士气之高涨的确震慑了我，她令我非常的头痛。逆来顺受从来都不是我强项！要不是为了合同，也为了不辜负刘蓝天的好心安排，我真想泼妇一样干那么一架，再昂首离开！

第034章当代“包身工”

餐馆的生意总是很好，每天可做二、三百左右的客人。特别是中午，附近写字楼的人络绎不绝地集中涌来，几十张桌子转眼间便坐满。这样的客流量，在地下室亲自做大厨的老板，竟然只用了一个帮厨。人手不够，出菜极慢。客人催得急了，老板娘冲着楼下厨房不停地叫，而忙到发疯的老板会把恶气出在工人身上。每天，我们在上面都听得见老板声嘶力竭的诅咒以及疑似勺铲的东西被摔在地上的清脆响声……如此，餐馆根本留不住工人。有的只做几天就跑了，做最久的，也不过二，三个月！新工人总是便宜的，何况他们只喜欢用更加便宜的黑工！但他们手生，根本不会做。这又使得厨房里的忙乱更加危急……恶性循环，老是换工人，老是做不好，厨房里的战争无休无止。

外面大厅也只用了一个跑堂。老板娘一面收钱一面端菜一面招呼客人，忙起来更是难以招架。每到中午，我们三个女人冲锋般地来回飞跑，眼睛都没功夫眨！

吧台里我视力够得到的地方，挂满了标着西语单词的粉色纸片儿——你好，你早上好，你午间好，你晚上好；啤酒，无酒精啤酒；纯咖啡，加酒咖啡，加奶短咖啡，加奶咖啡，机器咖啡，纸包装咖啡，不含咖啡因咖啡；矿泉水，大瓶水，小瓶水，不含苏打水，含苏打水；香草冰激凌，奶油冰激凌，巧克力冰激凌，草莓冰激凌……每一个陌生的单词都要烂熟于心，并且不能混淆，即使忙得人仰马翻，绝不可以给客人端错酒水！

老外的午休时间有两三个钟头，所以他们对午餐极其重视，一道菜一道菜吃得慢条斯理一丝不苟。一面是杯盘刀叉的轻微滑动声中不慌不忙地欣慰咀嚼，一面是咬牙弓背杀气腾腾地飞快劳作……一日复一日，没有希望，没有停歇！

因为我是住在老板家里，就失去了几乎所有的的自由，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包身工”！

午夜之后，只剩下零星的客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喝。老板菜炒完了就坐在他的安乐椅里吃宵夜，喝啤酒，享受他一天里唯一惬意的时光。帮厨住在地下室里，厨房打扫齐整之后，帮厨也可以直接钻回他的小屋里自动下班，老板娘则坐在休息厅里看她的电视连续剧。

我极其眼馋地看着跑堂在半夜十二点半的时候准时下班，这时候餐厅里只有我还要继续工作！眼巴巴一直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结帐，拿到钱后，老板娘也回家了。而我要收拾起残羹，把洗衣机里洗好的上百条餐布和几百条餐巾搭在座椅上凉好，再把刚撤下的一堆泡进漂白水缸里，缸里泡好的一批则塞入洗衣机里。再拖地，倒掉垃圾，检查灯火，然后坐在门口的椅子里等待老板喝得醉醺醺地从地下上来，率领我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