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那些日子的记忆非常的混乱，感觉像梦。我们俩分头从一条街的两头往中间走，边走边轻声地叫卖。声音怯生生地落寞，幽咽而绵长。我们与眼前狂欢的人似乎不处于一个世界，他们的欢歌笑语与我们毫不相干。偶尔会有喝醉了的年轻人迎面向我走来：嘿，中国女孩儿，漂亮，你很漂亮……而我无动于衷——我恨他们的快乐！我也快乐过，但我的快乐总是那么的小心翼翼，有所保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快乐是如此这般地彻底，忘情，洒脱！

我卖我的酒，我与欢乐的他们格格不入，互不侵犯。对于我，手中渐轻的份量与腰包里渐多的钞票与硬币，才是真实的。

大脑里常常映出一个极其清晰的身影：旧社会穷人家的小姑娘，衣着褴褛瘦弱异常，腰间跨一只大大的木盒，边走边细声细气地喊：香烟洋火桂花糖……

夜班车的车站离住家有一段距离。这里远离市中心的繁华，在凌晨我们回家的时间，几乎从没有碰到过人！回家必经的那些小街，每一条都可以通向那块悚人的墓地。风在耳边沙沙做响，路灯昏暗可疑，这氛围像极了灵异电影里的诡异镜头。我紧紧地攥住王昭的胳膊，寒毛倒竖地疾走，常常被一团树影吓得屁滚尿流，仓皇地跌进家门。

这样恐怖的日子令我绝望到发疯。每天都下决心晚上不再出去了，但赚钱的责任感总会让我说服自己，我惯性地停不下来。

赚来的钱都放在一只纸盒子里。收工无论多晚，我们都会精心地数一数口袋里的成果，或欣慰或勉励或啧啧地遗憾。然后郑重地打开钱盒子，交公……到月底的那天，两个人深夜里摩拳擦掌促膝在纸盒前，把收获分开两份，揣进各自的衣袋。

那总是最开心的一天。

开心时我们会好好地做爱，难过时我们也做爱，做爱如制度般日日举行，服药般必不可少……我们在床上新婚般地生龙活虎。灵魂已经麻木了，痛苦并无助于解脱，我们用肉体的欢愉抵抗精神的压抑。事实上这很有成效——很多新来的移民都为失眠而烦恼着，而我们睡眠质量很高。我们只需要少量的睡眠便可以在第二天精神抖擞地投入到生活中，这对劳碌的我们很重要。

第021章渐生的嫌隙

日子在流淌，我逐渐习惯了做一个移民，在孤苦的奋斗中心理渐渐地平衡。

存折上的数字慢慢地拉长起来。我开始想家！自从我开始有钱，对电话亭的依恋便再也无力抵挡，几乎每周打光一张电话卡——每张卡有一千多分钟。

成千上万分钟地与家人电聊，说着无关痛痒没有新意的闲话，报喜不报忧，是我们做移民者崇高的义务，没有谁会傻到给家里人无谓地添堵。我们找不到工作，打游击，流浪，吃不好睡不好，在绝望的挣扎中憔悴。但我们在电话里总是有了很舒服的工作，老板好，收入好，环境好，生活好……有时候说着说着会难以自制地哽咽，这时候最好挂断电话，让一切像一次线路的故障。我们强撑着自己的责任与自尊，向家人隐瞒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儿子还不会说话，总是在电话这头殷切地等啊等，偶尔才那么难得地听一声他的咿呀儿语。想他的心痛使我开始吸烟，吸烟是因为想哭，而想哭的时候总是在不可以哭的场合。于是抖着手点烟，恶狠狠地猛吸一口，让阻在喉咙的眼泪随着烟吞咽下去……一支烟吸完，人也如常了。

实在不可解时，求老公把儿子的声音录下来，连同他的一件小衣服，寄给我。从那时起，认识我的人们常可以见到我如痴如醉地手捧一台微型收录机，虔诚得不能自己！而那件带着儿子奶香味儿的小衣裳，我日夜地塞在自己的胸罩里，一两年没舍得洗，怕洗去上面儿子的味道！

王昭也很想家。他的女儿神奇般地在长高，四岁了开始问些很有思想的问题。可怜的王昭每一次和女儿通电话后，都会甜蜜又酸楚地沉默好半天。

十月，游客渐渐地少起来，出去卖水的时候也渐渐少了。清闲的时候，我们闷在家里包饺子，打扑克，喝酒，吵架……过得既充实又无聊。王昭身上的很多毛病在此期间变得令我忍无可忍。他自私琐碎，计较得酷似一个农家妇女。他对自己非常的好，活得仔细劲儿无与伦比登峰造极。

他在保护自己的利益方面寸土必争堪称模范。与他生活在一起，必须时刻注意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多喝了一听啤酒他会立刻发现并毫不客气地指出。做鸡翅排骨之类的最好为双数以便均分。我借打他几分钟的电话他都要寻机会找回来。他以分毛为单位坚定地守住自己的钱包，对我的冷嘲热讽不以为然毫不害羞。

阿倩与王昭在这方面的“优点”不分胜负。

她从事卖片生意，每天背着一只小包穿梭于酒吧，贩卖盗版碟片。她做这样的生意很有天赋，总能够比别人多卖出很多。别人问一遍她锲而不舍地问很多遍，把手里的碟片举到人家的鼻子底下，对酒吧老板恼怒的呵斥毫不在意。很多善良的老外拗不过这个中国女孩儿的勇猛纠缠，买一两片以求息事宁人。

阿倩卖片的收入高过别人很多。老大在餐馆摸爬滚打每天十几个钟头埋头打工，收入却被阿倩超过两三倍之多。漫妮曾经羡慕阿倩的职业，求阿倩带着她，但只一天漫妮就败了。

“脸皮不过硬！”她自己调侃，“实在是冲不进去！不是谁都能干的！”

阿倩笑而不语，得意的样子好像漫妮在表扬她。

阿倩很不简单！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不言不语显得安静腼腆，不到一米六的身高，瘦瘦的，看上去清秀单薄。但她极其坚忍，极其能干，她以她细弱的肩膀，扛着她的移民梦想，无所畏惧地坚持着，没有人不相信，她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终究会混得有模有样！

她没有结过婚。家乡的男友据说等了她很多年，对阿倩一往情深。但她憋足了劲儿地誓死要出国，非常坚定地顶着压力，没有出嫁。据说，那个痴情的男友正在四处寻找偷渡的门路，要寻她到国外来！

第022章阿倩的慢慢偷渡路

福建人偷渡的方式总是很骇人的，一心要出国的阿倩为此经历了很多磨难。二十岁那年，她随着蛇头偷渡过。那时候她在广州打工，千辛万苦地选定了一伙蛇头，交了一万元报名费后，她跟着一只十几人的队伍上路了。那时候她完全不知道，满怀期待要奔向的那个地方根本不是天堂。

先走南宁，再爬山到越南，辗转到河内之后，他们被关在一栋民房里，那里是偷渡的一个中转站。进去第一天，身上带的美元被全部没收。那之后，她的噩梦便开始了！在那里停留的四个多月时间里，她被蛇头无数次强奸，轮奸。那几个蛇头全部是福建的老乡，却把她们这些女孩子当作自家饲养的动物一样随意摆布无所顾忌。

她是当中最年轻，长得最清秀的一个，因此她经受的折磨也格外地多，停留的时间也最长。在那间关押他们的大房子里，她随时随地被几个蛇头揪出来按倒，当众扒下裤子，就在几十个偷渡客麻木的注视下供几个家伙轮流玩弄欣赏，有时候还会被其中的某一个拉到自己房间里陪睡。她欲哭无泪求救无门，不敢有一点儿的反抗。她知道，那里是他们的天下，在那里，失身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小事，一旦得罪了他们，会被很轻易的要了性命！

最惨的并不是被奸污的屈辱。倒霉的她，竟然不争气地怀孕了！

噩梦无情地延续。她不敢声张怀孕的事情，生怕被蛇头扔在越南。她以惊人的镇定与坚强，默默在忍受中等待着。人一批一批地被送走，也有一批一批的人被送来。终于，轮到了她。他们一共九个人，顺利乘飞机到了捷克。在布拉格机场，他们又被另外一伙蛇头接走。几天后，一行人乘车来到了德国边境。

下雪！到处是白皑皑的雪，在阿倩的记忆里，到了那一段就只剩下了冷！

深夜，蛇头用面包车把他们带到一座山下，给每人发了一张草图。这次的蛇头都是老外，操英语，比比划划，带领懵懵懂懂的九个人爬进雪山上的一片树林里，指着山下，要他们分散开，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往山下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