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外间浴室洗澡，听见外面的开门声。等我换好衣服出来，姐姐坐在餐厅看报纸。

“早上好。”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她的声音如往常那般自然美好。

“早上好。”我说，一边坐下一边打量她。她面上表情看上去一切正常，心情似乎也不错。

“你昨天夜里没睡好吗？眼睛红红的。”我正准备回答，她又问我，“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怪怪的。”

“好像昨天做了一夜的梦，头脑还不是很清醒。”我顿了顿说，“你气色看上去不错，妆也化得很好看。你睡得可好？”

“我比你睡得安稳。快点吃早饭吧，待会一起去公司。在你的哈雷没到之前，我就是你的免费接送司机。”

她的眸子透彻，全无秘密隐藏的痕迹。我想，昨天夜里，她也许只是在梦游，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或者是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我往吐司上吐黄油，大口喝酸奶。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坐在我对面，浏览着报纸上的财经评论。

“Je taime。”我说。这是法文，我爱你的意思。我说得很快，像是咕哝着古怪咒语。不过她依然听得见。

“什么，热带？你在说什么呢？英语吗？”她抬头看了看我问。

“读作 ‘热带么’，法文，早上好的意思。”我撒了谎，也许没必要。

“你一直在自学法文吗？准备出国留学，还是做什么？”她像是有些疑惑，凝神直视我的眼睛，也许感觉到我的语气有些奇怪吧。

“十八岁之前的理想啊，学会全世界所有的语言。条件成熟时，周游世界，第一个想去的地方，是法国的普罗旺斯，因为那里产全世界最美味的葡萄酒。所以有时难免想找个人练习对话。”我说，“我可以教你，说不定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去。要知道那里盛产薰衣草和法国最好的香水，也许是全世界最好的。你每天换一种新香水都可以。”

“听上去是很好，”姐姐牵动嘴角笑起来，“我会认真考虑考虑。”

“那从第一句开始，早上好，Je taime，看着我的口型念一遍。Je taime。”

“行了，再不出发就迟到了。”姐姐不理我，放下报纸站起身，准备走。

“就一句。”我说。

她扭头看了看我，有些无奈。“Je taime”她说。

这两天，期货市场中铜的行情一路飙涨，几乎一开盘就封住3%的涨停板。外盘，纽约和伦敦的行情，涨势更快。我的两个客户算是大赚了，他们的入市资金控制甚至达到80%。按十个点的保证金算，这已经相当冒险。

中午，汤鹤鸣打了电话给话，说请我吃饭，且告诉我会顺带介绍几个朋友。我问他我可不可以也带上一位朋友，他很爽快，满口答应。

我带了朋友是胖胖的周经理。他人长的胖，气场也足。我对和客户交流欠缺经验，叫上他有底。也可以向他多学习一些经验。

周经理也非常乐意陪我一起去见客户，他未必对我这样的新人放心。多认识几个有投资意向的人，对他没有坏处。我的佣金里，他本就可以抽头。

一起吃饭的有五个人，另一位常和汤鹤鸣一起的黄波没来，汤鹤鸣解释说他有饭局。

汤老板介绍的两个中年投资客，一个姓江，另一个和我同姓。

我为他们介绍了周经理，他和汤鹤鸣本来就见过一次面。其他两个人没见过他，显然对他的体重感兴趣，只是不方便问出口。不过大家都礼貌地握手。

我递上自己的名片，名片早上刚拿到，上面已经印上投资主任四个字。金融公司的办事效率挺快。

姓江的和姓赵的两人似乎对汤鹤鸣非常信任，但对期货市场不太了解。我向他们做了简单的解释，周经理有适时补充了几句。他毕竟是老江湖，说的话都在点子上，且是最容易打动客户投资的部分。

气氛尚算友好，可惜大家喝酒都很克制。这帮人行事都很谨慎，交易期间总要保持一个清醒头脑。汤鹤鸣对我很是友好，席间为我夸奖了几句。又怂恿着姓江和姓赵的两人尽快开户。只说现在的行情稍纵即逝，一旦失去可要懊悔不及。周经理也在一旁帮腔，看来事情办成基本八九不离十。

散席前，汤鹤鸣问我，对期铜后市怎么看。他冷不丁来这一句，倒让我紧张。这像是他的一贯风格，总是不经意间给你压力。其实这个问题，在饭席间周经理已经解释过，只是用词含糊，金融分析员都善于这样的言辞，就像电视里的股票评论员。分析行情像在算命，模棱两可，反正事后正反都说得通。

“谨慎看多。”我说。这是早上广播里市场分析员的预测。

“这句话，听上去也没多少信心啊。”汤鹤鸣看上去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

一旁的周经理见形势有些尴尬，上前解释说，上涨和下跌存在概率上的问题。按照公司规定，我们也不能给明确答复，否则有蛊惑客户的嫌疑。

汤鹤鸣答说，“这些都是客套话，有信心才能办大事啊。预测错，没有关系，模棱两可最是要命。”

“看多。”我接口说，“个人看法，反正找不到下跌的理由。既然下跌的理由欠缺，没道理不涨。而且最关键的是，预测行情准确与否，跟真正赚到钱没有多大关系。有些人看行情很准，可总在亏钱。”

“有点意思。”正准备先走的赵、江两人也停下脚步，他们对我说的话来了兴趣。“接下去说。”汤鹤鸣鼓励我。

我在脑中拼命回想《股票作手回忆录》中的内容，感觉像是灵感闪现。“无非是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操作手法，建立自己的交易公式，测试成功率要在50%以上，哪怕低于50%也没关系，只要控制好仓位，制订并严格执行止损策略，抛开感情，机械地按交易系统执行就可以了。养成习惯，盈利部分增加交易头寸，亏损部分减少。这样的人肯定是最终赢家。”

“我喜欢你说的话。”汤鹤鸣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鬼很机灵。”

结账时，周经理抢着付钱，汤鹤鸣怎么也不同意。像汤鹤鸣这类人，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他却害怕无端欠你一个人情。

“你很能干，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同周经理从电梯里走出来时，他对我这般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了解我的家庭背景，可能一直认为我天性娇生惯养，凡事需靠人帮忙。我冲他笑笑，表示理解。

“以前我做过保险销售，”钱经理边走边说，“我跟过一个高手，他教给我一些销售技巧。他告诉我说，如果你不能诱惑你的客户，那不如试着给他一些压力，效果可能更好。不过这需要一些艺术天分，要知道销售也是一门艺术。”周经理停下脚步，将他的胖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你有这个天赋，好好利用。也许我该把你推荐给董事长。”

他背着手，慢慢踱回办公室。

期货公司董事长姓吴，全名吴天恩。在期货界算是个传奇人物，不仅仅因为他客户群庞大，我进这家公司头一天就听说了他的名头，期货公司的每个人，似乎都以他为荣。据说他对某种农产品的期货行情，拥有不一般的影响力。

我们新进职员，只见过他一面。培训期快结束时，他算是忙中抽空，来培训课堂讲了几句话。

第一印象此人其貌不扬，个子中等，微有些中年人的发福。说话却有气场。他语速较快，而且有些磕巴，每说三句话，总要重复最后一句。可是他说话的时候，你不得不注意，仿佛他身上有股特别的感染力。

不过我太喜欢这群人神神秘秘的作风，似乎他们总比旁人多知道些行情内幕。也许真知道。

回到办公室，一干人都上前表示恭喜，握手，拥抱。标准的公司礼仪文化。他们不知从哪得到消息，说我又要签个大单。消息灵通正是金融行业的特点。

和我最熟的徐明辉带头嚷嚷着，让我晚上请吃饭。我找不出理由拒绝，当然答应。

工作进展顺利，仿佛没什么为难的事，但不知为何，总感觉心头缺失了一块。找不到落脚点，像是连接现实的那根绳子，系在了浮木上，随时都会被一个浪头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