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絜兹记得最激烈的战斗是发生在5月14日的方家集。张自忠带着司令部来到方家集的时候，村子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张自忠指挥战士们扑灭火焰。从烟雾和火焰能够看出来，日本人刚刚离去不久，因为日军每次撤退前，都要放火点燃所有能够点燃的东西。日本人是这个星球上最残忍最没有道义的一种动物。

大家正在灭火时，村外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丨弹丨呼啸着掠过村庄上空，炮弹在屋顶上爆炸，张自忠的司令部中了日军的埋伏。

张自忠勃然大怒，绰枪在手，对着特务连喊道：“上去，击退他们。”特务连端着冲锋枪，嗷嗷叫着冲出了村外。

激战良久，日军越来越多。张自忠令潘絜兹这些文职干部撤退到半里开外的一座小村庄里，那座村庄只有两间房子，而他自己留在方家集指挥作战。

日军炮击。炮弹落在那两间房子上，房子坍塌。潘絜兹他们又躲进了一条干涸的水沟里。日军的飞机从头顶上飞过去，丨炸丨弹落下来，一层层尘土落在了潘絜兹他们的身上。半里外的方家集上，枪声更加密集，熊熊大火和滚滚浓烟遮没了整座村庄。

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和18集团军总司令朱德是一个级别，此刻，张自忠与日军面对面厮杀。仗打到了这种份上，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潘絜兹牵挂着张自忠的安危，所有人都牵挂着张自忠的安危。有张自忠在，他们无所畏惧，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失去了总司令会是什么样子。

下午，方家集来了联络兵，他告诉说，总司令安然无恙。大家终于放心了。

枪声一直响着，到了夜晚，才稀稀落落，攻击了一天的日军，在飞机大炮的协助下，还是没有攻进张自忠率领的两个特务连坚守的方家集。

日军退却了，张自忠命令反攻。老兵们说，张自忠指挥作战非常顽强，只要还有一个人，都要坚守阵地；只要还有一个人，而日军退却了，这一个人也要追击。你打不死我，我就一定要打死你。老兵们说，张自忠比那个李云龙强悍多了。

【1-66】

潘絜兹跟在张自忠的后面追击日军，那天晚上非常漆黑，只能看到脚下像一条带子一样的乳白色的小路，大家沿着这条乳白色的带子追击，不时有人掉在了路边的深坑里。前方响起了枪声，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密集，那是特务连与日军交火了，子丨弹丨像萤火虫一样漫天飞舞，带着尖厉的啸声从耳边飞过，张自忠丝毫也不在乎，撩开大步向前追击。潘絜兹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追出了几里远，他们遭到了日军的反扑。日军的机枪扫过来，大家都爬在了地上。等到潘絜兹再起身的时候，见不到张自忠了。他们几个文职干部在墨染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枪声渐渐稀疏了，可是，总司令在哪里？

张自忠是一只老母鸡，他用翅膀呵护着33集团军的每一个士兵。而突然找不到了老母鸡，潘絜兹感到一下子没有了依靠。

他更牵挂着张自忠的安危。

天亮后，潘絜兹才看到他们在漆黑的夜晚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和张自忠走散的那个地方。张自忠站在晨曦中，举目望着远方，神采奕奕，身上披着一道霞光，显得很领袖。潘絜兹看到张自忠神态安详，没有一点惊恐，仿佛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司令部继续追击敌人。到达一个叫做沟原的地方时，他们又与日军发生激战。

当时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敌我双方阵地犬牙交错，身为集团军总司令的张自忠只带着几百人的特务连和司令部踏入险地，深入前线，将士们能不拼命吗？

潘絜兹说，当时无日不战，总司令亲自拿着手枪与日军厮杀。

张自忠将军的侄女张廉瑜说，1940年4月15日，父亲通过第33集团军驻上海秘密办事处处长李广安，用电台跟身在湖北的伯父联系，他想带我和云妹到湖北前线看望伯父。张廉云口中的云妹，就是张自忠将军的女儿张廉云。

就在张廉瑜和张廉云快要动身前往湖北的时候，她们突然接到张自忠的回电，电文说：“删电悉，待1个月后与瑜、云一同来可也。”

张廉瑜说，我们估计，前方肯定又要打仗了。

算起来，张廉瑜他们接收电报的这一天，正是38师痛歼日军独立混成14联队的日子。

曹廷明曾经给张自忠站过岗。

有一天晚上，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给张自忠将军送来了一笼包子，张自忠没在。特务连的吕连长就把包子端出来，和几个站岗的战士分吃了，曹廷明吃了两个。夜半时分，张自忠回来了，问有没有人来找？参谋说老百姓送了一笼包子。张自忠当时正饿着呢，就问：“包子呢？”吕连长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和哨兵分吃了。张自忠笑着骂了一句吕连长，没有责怪，就自己下面条吃了。

曹廷明说，张自忠是一个貌似威严，其实非常和蔼的人。人们叫他“张扒皮”，是说他训练士兵非常严酷，其实，他心中爱着自己手下的每一个士兵。

枣宜会战开始的时候，曹廷明来到33集团军的被服厂担任监工。有一天，他看到司令部的苏联顾问和翻译来到被服厂，他此前给他们站过岗，彼此很熟悉。曹廷明好奇地苏联顾问：“你怎么来了？”

苏联顾问说：“你不知道吗？总司令不在了。”接着，苏联顾问又通过翻译说：“张司令打仗打得好啊。中国如果有十个张自忠，土地不会沦陷一寸。”

曹廷明如同五雷轰顶，瘫坐在地上。他不明白，战神一样的总司令，怎么就不在了？

【1-67】

资料记载，1940年5月15日，张自忠带领1500人渡过襄河，也就是汉江，攻击日军。不久，就遭到6000名日军的围困，壮烈殉国。

潘絜兹就是当年这1500人中的一个。

渡过襄河后，所有人都感到形势变得非常糟糕。潘絜兹说，日军不断增援，隔开了这1500人和38师、180师的联系，在奔走的途中，电台也弄丢了，不知道33集团军其他部队的方位。总司令张自忠身边，只有两个特务连和一个不满员的74师。74师的战斗力，在与日军独立混成14旅团的作战中，已经见识过了。

但是，有总司令在身边，潘絜兹感觉很踏实。

站在一座小山包上，潘絜兹看到在遥远的天边，有密密麻麻的军队在行进，但是无法分辨是国军还是日军。

张自忠把所有人都集合在了一起，他说：“我们已陷入敌人的重围，情况相当吃紧了，不过只要不离开队伍，总有办法。大家无论如何，务必镇定，不要紧的，我张自忠，始终和大家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也决不离开队伍！”所有人都肃立在黄昏冷冷的风中，聆听着张自忠的讲话。

张自忠又说，今晚不能抽烟，不能打电筒，不能说话，不能咳嗽。我们已经陷入了日本人的包围圈中，但是日本人并不知道我们的方位，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当天的张自忠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过度劳累，又饮食不接，痢疾有复发，他的脸色蜡黄蜡黄，像陈年的窗户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