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潢川保卫战结束后,张自忠的警卫营几乎伤亡殆尽。
59军余部转战鄂西,阻挡日军从武汉沿着长江航线进入重庆。张自忠升任33集团军总司令,下辖59军、77军、55军。
张自忠的警卫营要征兵,伤愈归队的曹廷明进入了33集团军警卫营。
警卫营,就是冒着大雨开往台儿庄的途中,张自忠下令枪毙营长孙二勇的那个警卫营。但是,从那时候到现在,警卫营已经换了两拨人。
曹廷明是在台儿庄会战中,坚守一座叫做茶叶山的阵地时负伤的。
坚守茶叶山的那天晚上,曹廷明所在的一连人沿着山间羊肠小道向山顶上攀爬,日军沿着另一条小道也在奋力攀爬,都想占领山顶。占领了山顶,居高临下,山下的公路就会被掐断。国军由当地村庄里的一名乡亲带路,所以进展迅速,少走了很多冤枉路。道路两边长满了荆棘,一不小心就会把小腿和手臂划破。连长跑在队伍里,挥舞着手枪,不断地催促着:“快点快点,晚了就要挨日本人的枪子。”
爬到了山顶后,每个人都累瘫了,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连长用脚踢着手下的士兵:“起来起来,日本人来了,准备战斗。”
曹廷明和战友们爬在一块大石头后,向山的另一面望去,看到日本人黑压压地一大片,像蚂蚁一样奋力攀爬,一个个低着头,撅着屁股,显得很勤奋,连喘息声几乎都能听到。连长喊一声:“打狗日的。”战士们的长枪短枪一齐鸣响,日本人突遭打击,异常气愤地啊呀呀惊叫着,很不情愿地骨碌碌滚下去,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前面的压倒了后面的,前面的尖声惨叫,后面的高声骂娘,将那道山坡炒成了一锅粘粥。
曹廷明说,居高临下打鬼子,都不需要瞄准,一枪就是一个,再一枪又是一个。日军像檑木一样滚出了上百米远,连长喊:“手榴弹!”手榴弹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丢出去,扔得远的,就在敌群中爆炸了,扔得近的,就滚落到敌群里爆炸了。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日军的断臂残肢和三八大盖枪在爆炸声中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此恨绵绵无绝期。
日本人退到了半山腰一块平坦的地方,开始组织反击,他们依托在树木后和石块后,向山上射击,子丨弹丨落在山顶上,落在石头上,打得石末四处飞溅。山脚下,日本人架起了几门大炮,向着山顶发射,山顶上硝烟弥漫,尘土飞扬。日本人的炮火压制了国军的枪弹,国军中不断有人倒了下去。
尘烟中,一颗炮弹落在了曹廷明的脚边,像个陀螺一样滴溜溜打转。
曹廷明说,在新兵训练的时候,连长就对新兵们说过,遇到日本人扔过来的手榴弹,落地没有爆炸,要赶快捡起来扔回给日本人。抗战老兵阮明刚也说过,新兵训练的时候,老兵就告诉新兵,拉开手榴弹的环,心中默数一二三,数完再扔出去,这样手榴弹刚好就能落地爆炸。我在前面的《衡阳保卫战》中,写到了进攻衡阳的日军68师团57旅团旅团长志摩源吉少将之死,他的死亡很有创意。当时,他在战壕里给日本士兵示范如何把国军投掷过来的手榴弹回掷过去,他捡起一颗手榴弹,刚刚站起来准备回掷,国军的神枪手射来一发子丨弹丨,志摩源吉的脑袋就开了瓢。志摩源吉的死亡揭示了一个真理:腹中空空而又好为人师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日军的炮弹在曹廷明的脚边打转,随时都会爆炸,曹廷明扑过去,想要抱起炮弹扔出去,可是炮弹像火焰一样滚烫,手心被烧得吱吱作响。一名战友在旁边喊:“鞋!鞋!”曹廷明脱下了鞋子,一手拿一只,夹着滚烫的炮弹扔向山下。炮弹扔出去了,他的鞋子也被带了出去。
此后,没有了鞋子的曹廷明,光着脚板从山东转战到了湖北。
【1-55】
日军的炮弹一直轰炸了两三个小时,山头阵地成为一片废墟。轰炸过后,按照日军的作战规律,步兵就会发起冲锋了,连长站起身,抖落掉身上的尘土喊道:“日本人要来了,准备好,揍狗日的。”曹廷明刚刚从掩体里走出来,山下突然又射来了一发炮弹,就在他的身前爆炸,爆炸掀起的气浪将曹廷明抛出了十几米远,一块弹片划穿了他的大腿,鲜血像喷泉一样冒出来。连长看到曹廷明负伤了,用刺刀划破了他的棉裤,给他包扎伤口。
很多老兵说,抗战之初,中国军队里没有医务兵,没有野战医院,受伤了,就只能自己给自己包扎,或者让不懂医术的战友包扎,命大的,就活过来了;命小的,就死了,死了挖个坑就随便埋了,遇到战事紧急,来不及掩埋,就暴尸荒野,任野狗拖拉,“多少士兵都是这样死了,死了后连个名字都没人知道,也不知道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是不是老婆孩子都在家里等。就这样死了,死的人太多了,没有上千万也有几百万。”
我采访过参加石牌保卫战的老兵,石牌保卫战发生在1943年,当时中国军队里有了野战医院,但是因为缺医少药,伤兵送进这样的医院,也等于死亡。预四师当初在石牌外围激战,野战医院设在宜昌市夷陵区金鱼坪村,医院里的死亡高达4000人,挖个大坑埋了。70年后,仅仅挖出的尸骨,就多达3000具。
老兵们说,医疗条件最好的是新一军,当年新一军在缅北反攻时,美国派来了500名医生,这些医术高超的医生,抢救了很多中国伤兵的姓名。而同一时期的滇西反攻,中国伤兵还是面临着极大的死亡率。翻越高黎贡山的时候,伤兵和死尸混杂在一起,能爬动的就向前爬,爬到前方就有了一线生机,爬不动的,就只能等待死亡。
我一直很感慨那时候的中国军人,明知道会死亡,明知道只要负伤就几乎等于死亡,他们还这样前赴后继地奔赴抗日战场,这是为什么?有一名老兵形象地告诉我说,那时候当兵和现在年轻人考公务员一样,是一种潮流。民族危难,年轻人不去救国,让老人孩子去救国?
我听后,泪流满面。
连长把曹廷明的伤口包扎好以后,就派传令兵背着曹廷明下山。
传令兵背着曹廷明来到山下,又辗转来到了营部,营部里有一名医生。医生发给曹廷明一块大饼,一碗稀饭,叮嘱他不要喝水,因为喝了水会流血更多。他还吩咐两个老人把曹廷明抬上了担架,转往团部。营部里的那个人是不是医生?我想可能不是的,因为外伤和喝水是没有关系的,不会说多喝水就会流血更多。营部里的那个人如果是医生,也是“赤脚医生”。
两个老人抬着曹廷明向团部转移,一路上气喘吁吁。那时候的青年都当兵打鬼子了,剩下的都是老人。
战争正在进行,双方阵地犬牙交错,好几次,他们都能看到日本人的身影,两个老人赶紧把曹廷明放在地上,爬在他的身边,胆颤心惊地看着日本人渐渐离去了,才又爬起身抬着他走。
来到团部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部队要转移,伤员统一集中到师部。曹廷明的担架让给了另一个伤员,他没有了担架,又不能行走。一位60多岁的老人推来一辆独轮车,让曹廷明坐在上面,他在后面推着,老人没有力气,推不动独轮车,他年轻的孙子肩膀上搭一条绳子,在前面拉着。在这个枪炮声不绝于耳的恐怖的夜晚,独轮车吱扭扭上路了。
独轮车走了一晚,一直到晌午的时候,才来到了师部,老人和孙子把曹廷明交给师部后,没有吃一口饭,又推着独轮车一路吱扭扭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