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我们所能知道的远征军撤退路线一共有五条。当时10万远征军被优势的日军分割包围,天上是日军飞机昼夜轰炸,地上是日军摩托汽车循迹追踪,10万人分成了五路,觅路而走。
这五条撤退路线是这样的:
第一条是新5军军部和新编22师,走的是穿越缅北野人山这条最为艰险的道路。
第二条是新编38师,穿越英帕尔平原,进入印度。英帕尔,孙克刚将它译为英法尔。
第三条是滇缅公路,200师和在腊戍阻击日军的新编28师、29师从这里撤回国内。他们中,也有一部分进入过野人山。
第四条是新编96师,走的是缅甸葡萄到云南福贡这条路线,他们也走过了一部分野人山。葡萄,是缅甸最北部的一个小镇。距离中缅边境100公里左右。
第五条是第6军,走的是景栋路线。景栋是缅甸东部最边远的一座城镇,居住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隶属于缅甸的掸帮。从景栋向东,就是老挝,从景栋向东北,则是中国云南景洪。
我先写写缅北野人山。
缅北野人山,一写下这五个字,我就浑身颤抖。我实在不愿意遥想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无比惨烈的一幕幕,然而我又不能不面对,只要写到远征军,就不能不写到缅北野人山。
缅北野人山,位于缅甸最北部,东西为横断山脉,无法攀越,而缅北野人山以北,就是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缅北野人山名字的由来,据说是明代军人在这里看到野人,而命名为野人山。这个名称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这里确确实实生活着野人,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最先知道缅北野人山是因为一首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作者是穆旦。20年前,我还是一名文学小青年,留着披肩长发,满脸高不可测,疯狂地背诵古今中外那些著名诗人的诗歌,幻想着有一天也能成为诗人。那时的诗人很受人尊敬,不像今天,诗人已经成了神经病的代名词。如果你想贬低一个人,就说他是诗人,迂腐穷酸;如果你想夸奖一个人,就说她是小姐,漂亮有钱。如果你在饭桌上遇到一个人说他是诗人,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反戈一击:“你才是诗人,你们全家都是诗人。”
穆旦这首诗歌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阴暗的树下,在激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在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地,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作树干而滋生。
第一次阅读这首诗歌的时候,我的心揪得很紧很紧,这首诗歌和我们教科书上和文学史上宣扬推销的那些诗歌一点不一样,他没有那个时候的人们惯常从诗歌中看到的阳光雨露和革命豪情,而有一种直抵骨髓的阴冷和萧杀。
在我们那个时代接受的教育中,森林都是美丽的,河流也是美丽的,生活也是美丽的,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无法想象穆旦诗歌中描写的这些意象,头上为什么会开满野花?树木为什么会把一切遗忘?这篇森林里到底走过了一段怎样的历史?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在图书馆里查找穆旦的文字,却无法找到更多的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这个从民国时代走过来的诗人,曾被贴上颓废和堕落的标贴,而那个时候课堂上被老师们满怀激情朗诵的,是歌唱祖国颂扬太阳的伪诗歌。20多年过去后,现在回头来看,老师课堂上讲解的那些诗歌,都是浮云。而穆旦的这首诗歌,却一直被人们朗诵。原来,我们是从污水沟里,喝着臭气熏天的潲水长大的,长成了这样营养不良的大脑。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了穆旦是一名参加过远征军入缅作战的战士,在第五军中做翻译。穆旦入伍前是西南联合大学的一名学生,远征军回国后他继续自己的学业。这么多年来。穆旦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缅甸野人山这段惨绝人寰的经历,甚至,除过这首诗歌,他再没有写过野人山。而这首诗歌,连“野人山”三个字也找不到。
这首诗歌写于穆旦走出野人山三年后的1945年9月,野人山到底给穆旦留下了怎样惨痛的记忆?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能通过这首诗歌进行了解,只能了解到野人山那些凄惨的场景。
野人山留给我更大的惨痛,则来自一名亲历者的讲述。
段生奎是腾冲县一家单位的职工,这些年来,他一直寻找远征军留下的珍贵物品。他曾在向导的带领下,多次走进了缅北野人山,见到了野人,也见到了被野人抢夺的远征军的生活用品。
野人的生活情景,和电影《启示》与《食人族》上的场景几乎一样。这是一个个尚未开化的荒蛮部落,他们依靠狩猎而生存。几百年几千年一直是这样。他们与森林融为一体,他们对疲惫到了极端、饥饿到了极点的中国远征军士兵进行大量杀伤。不知道有多少远征军战士,没有死于日军的轰炸,没有死于日军的枪口,而死在了这些手持毒箭,像蜘蛛一样悄无声息进行攻击的野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