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园的室内溜冰场里,我和家住我家楼下的一个邻居伙伴老二,我俩都没换溜冰鞋,坐在角落的长条凳子上。我背着一个军挎,军挎里放着一把菜刀,一块砖头。
老二去年初中毕业,比我高半头,正在他父亲单位自来水公司下面的工厂实习。他领我和苗小青到水处理车间去过,全市的自来水都经过那里过滤净化。
走进空空荡荡的车间,我们沿着中间一条过道往前走,两旁是蓄水池,上面延伸架设着一排排巨大的输水管道。车间里机器轰鸣隆隆作响,夹杂着哗哗的流水声。老二说曾经有一个老头自杀,跳进下面的蓄水池里。
一帮走路横晃流里流气的少年,大摇大摆走进溜冰场。有的手里掐着烟头,有一个像电影里看到的国民党伤兵那样,头上还包扎着白色绷带,显得格外醒目。
他们来到我们坐的位置对面。他们大声尖叫、起哄,肆无忌惮的大笑着。几个坐在那里休息的女孩唯恐避之不及,远远的躲开他们。
“走,过去看一看。”老二说。
“你认识啊?”我说。
“认识。都是三十一中的学生。”老二说。
“走啊,那就过去。”我说。
我和老二站起来,横穿溜冰场,在三十一中学生的面前站下。他们有些迷茫,呆呆注视着我和老二。老二从怀里摸出一个红色小本子,在他们眼前一晃,然后迅速揣回去。
“你们到这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老二板着一张黑脸,厉声说。
面对突如其来的盘问,对方没有心理准备,显得不知所措。
“我们来玩,你管着啦?你是干什么的?”一个少年不服气的说,他的嗓音尖细,有一张娇嫩的娃娃脸。
“丨警丨察。”老二说。老二转身一把揪住头上有伤包扎着绷带的小子,“草泥马,你告诉他们,我是谁?”老二骂道。
“老二,你把我松开。你不是市府路的老二吗?”国民党伤兵说。
老二狠狠扇他一记耳光。“你管我叫什么?”老二问。
老二这下子下手很重,国民党伤兵脸上立刻出现一道明显的红印子,他有点被打懵了,“二哥。”他说。
老二扬手连着又扇他两记耳光。“你的脑袋怎么了?”老二问。
“前几天跟人打架,被人打的。”国民党伤兵笑了笑,说。
“这么没出息,又被人干啦?你就他妈欠干。还是干的轻,往死干你你就舒服了,小逼崽子。”老二推开国民党伤兵,说着,转头眼睛望向一群人。
三十一中的学生相当抵触,对老二施压的暴行简直莫名其妙。他们有几个人眼中冒火,开始蠢蠢欲动。见状我把手伸进军挎,握住里面装的菜刀,轻轻往外一拉。有人看到,军挎里隐约露出菜刀的一角,闪着光亮。随即他们的情绪趋于缓和。
“瞅什么瞅不服啊?都他妈给我老实点。听见没有?都滚,别呆在这里。”老二暴躁的说。
在我们的胁迫下,他们垂头丧气,极不情愿的离开溜冰场。他们临走时,老二拉住国民党伤兵,让他回去给三十一中的忠良带句话,就说有人警告忠良,让忠良离苗小青远点。
“哪个苗小青?是不是二中的?”国民党伤兵说。
“你妈了逼知道你还废话?”老二说。
回家的路上,下着漫天大雪。老二骑着自行车,我搂着他的腰坐在后面。“今天没看到忠良,让他捡把便宜。”老二说。
我掏出军挎里的砖头,摔在地上。“又白来一趟。”我说。
暑假期间,周边几个学校的学生喜欢到学校附近的人民公园。公园里山水萦绕,亭台楼阁,植物茁壮成长,野兽奔腾。我们不买门票,从围墙翻越过去。当我甫一落地,脚下升腾起一缕尘烟。往前走出没几步,我听到身后有什么声响,回头看去,原来是几只鸟,扑扑楞楞飞跑了。
这个暑假对我来说没有多少意义了,因为,我已中学毕业流向社会。从此告别学校,告别我的学生时代。此后,我将走向独立,面向这个复杂多变光怪陆离的成人世界。前途遥不可知,像公园里几只鸟,受到惊吓,忽闪着翅膀离开树枝,飞向远处的天空,化为黑点直至隐没。
烈日炎炎,空气灼热,没有一丝风。我们躲在公园的树荫下,地上铺一张报纸,围在四周打着扑克牌。树林里静悄悄的。树杈间的树叶明晃晃闪着耀眼光亮。松树油脂在阳光炙烤下融化,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们奢侈的一下拥有大量时间,供我们挥霍和消耗。在巨大的时空轮回中,年轻的我们精力充沛,无所畏惧,跟着白发苍苍的时间老人赛跑。
放眼望去,位于山脚底下的市中心,车水马龙,人流熙攘,楼房层层叠叠,鳞次栉比,我的目光穿越其间,从中找到自己家的位置。若干年后我背井离乡,天涯孤旅,四海漂泊。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自己的家乡。
我远在他乡,踯躇行走在茫茫人间路上。犹如一叶浮萍,在风雨中飘摇。多少次在梦里我顺着线索回到家里。置身在幽暗的梦境中,睹物思情,我失魂落魄,潸然泪下。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家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魂牵梦绕,永生难忘。
我出着手中的扑克,扔在眼前的报纸上,百无聊赖,显得心神不定。我隐隐约约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在以后动荡流离的青春岁月中,我一一去印证着。有的没有发生,有的在不经意间可能已经发生了。
坐在公园的草地上,我像丢了魂似的,感到一阵可怕的空虚。
“哎,你们看那是谁?”坐在我对面的同学扭动脖子,突然压低嗓音,诡秘的说。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不远处有一男两女,三个人肩并肩并排,沿着树林前面的台阶爬行。待我看清那个女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苗小青。
有半年没看到她了。她眉眼明亮,顾盼生姿。穿着短袖小衫,白色短裙。和那个男的亲热的手拉着手。两个人有说有笑。
“苗小青。”我们中间有人喊。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苗小青停下脚步,四下张望。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