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勾鼻子的意外去世,铲下巴在大榕树村获得前所未有的同情,同情往往还伴随着理解,宽容,然而,决不是尊重。
失去父亲庇荫的铲下巴,很多与生俱来的缺点就暴露无遗了。
大榕树村的新闻工作者无可奈何地发现,铲下巴不喜欢说三道四,是因为她语言能力不强;铲下巴喜欢早出晚归,是因为她干活的效率极差,比如说吧,大榕树村的妇人一天可以插秧一亩,而她只完成五分,且还插得扭扭曲曲,难看之极。
无可否认,铲下巴是个善良的人,或许还是个好人,奈何她本事有限,终难获得大伙的尊重。这就是大榕树村人的世界观。大伙会理解她,宽容她,但决不等同于尊重。
大榕树村的新闻工作者,向来只尊重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年纪老或少,即使你只是一位没文化的老大娘,但你养的老母猪活泼可爱且一胎可生14只,大伙照样尊重你。
时至今日,全世界都在嚷嚷21世纪最重要的是人才,其实大榕树村的评论员在20世纪就深谙此理,母猪养得好是人才,插秧插得快也是人才,但善良且沉默绝不是人才。
不是人才自然得不到尊重,虽然大伙都理解你,也同情你,但,决不肯尊重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榕树村的评论员对铲下巴有了另外的称呼:“慢摸婆”。
何谓慢摸婆?就是行事慢腾腾,做事不干脆的意思,大榕树村专用来形容干活慢的妇人。
既已升格当上慢摸婆,铲下巴慢也慢得理直气壮了。她不但农活干得慢,而且种瓜菜的技术也极差,开春过后,别人家都吃了小白菜小黄瓜了,她还在拿瓜秧往泥里塞;别人忙完农活吃完饭坐在大榕树下说新闻了,她才担着猪菜踏着月色回家。
新闻工作者都知道她很勤奋,业余评论员也认为她的工作态度没问题,奈何她技术不好,能力有限,效率极差,这就是慢摸婆的现状。
秋天来了,正是打八月草的好时机,慢摸婆却闹了个大笑话。
何谓八月草?野草经过将近一年多的生长,到中秋前后进入收获期,这时候的草长得最长但水分最轻,于是村里的农妇会上山割草。割下来的草直接放在山上晒干,直到估量着差不时,全家人便上山用竹篾把干草扎成一把把,挑回来扎成一个像小山一样大的大草垛。
这样的一个大草垛,可供农家一年到头煮饭烧猪食之用,在当时是农家不可或缺的燃料。
整整一个农历八月,有的农妇不但可以割下一年烧的草,还可以再割下另一个大草垛卖给那些烧砖或烧石灰的人家。当然,这样的农妇是特别能干的,在大榕树村是当之无愧的人才。
毫不谦虚地说,俺家老大娘就是这样的人才。她虽然没知识没文化,但只要磨利了镰刀让她上山,她一个下午就能磨平半边山头。
如果你说这样的人不是人才,恐怕大榕树村的评论员会拿镰刀对付你。
对于大榕树村的农妇来说,打八月草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它关系到全家人一年的燃料问题,大概相当于天然气在国际上的影响吧。没有米,没有面,大伙还可以吃番薯,可是一旦没有柴草,那饿的不但是你,还有家中的老母猪。
老母猪的地位您是知道的,农家的银行,乡村的金矿。
总之,打八月草是一件大事,必须全村关注。
男人不用打八月草,他们擅长干力气活,打八月草是女人的事。于是,整个八月,村中的老大娘们早早就起床,洗了衣服,喂了猪,吃点萝卜仔干送白粥,再带上几条番薯和水壶,带上磨利的镰刀,便上山割草了。
这个时候,每位老大娘都会成为“双镰老太婆”,因为她们一般都会带上两把磨利的镰刀去,一把用钝了,就地喝点水吃条番薯,然后再换上另一把镰刀,继续割草。直割到日落西山,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在俺大榕树村,每一位双镰老太婆的出山,都必将以一座山头的秃顶为代价。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草不同,大榕树村的烟火就此延续开来,生生不息。
很自然地,村中的慢摸婆铲下巴同志也自动自觉地加入了打八月草的行列。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这是她给自己的任务。其实,如果她一早跳出来与书生说自己根本不会割草,估计没人会笑话她,可是她偏要顶硬上,以为自己可以蒙混过关。
唉,估计铲下巴没听过南郭先生吹竽的故事,否则她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一个笑话,没文化就是会吃亏。
在村中的农妇天天早出晚归打八月草的日子里,铲下巴与她们干着同样的活,不过她起得比别人更早,回来得也比别人更晚。书生看在眼中,喜上心头,每晚在大榕树下客串新闻工作者时,总是按捺不住化身评论员,评论谁的老婆懒,谁的老婆不干活,言下之意就是他拥有大榕树村最勤劳的好媳妇。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天气渐凉时,忙碌了一个多月的农妇逐渐不上山了,因为草都割得差不多了,也晒得挺干了。这个时候,她们的丈夫就会砍来竹子,把竹子细细地剖开,削出薄薄的蔑皮,上山捆草。把草捆好后,夫妻双双把草往家附近搬,堆成结实的山,一年的燃料就准备好了,刮风下雨都不怕。
村中的男人忙着砍竹子了,书生也赶紧动起来,削好薄薄的蔑皮随铲下巴上山。
别人家的山草,夫妻双双出动前后起码要担一个多星期左右,可是书生与铲下巴仅用半天功夫,就全部担回来了,而且他们的草看上去都很短,一点也不整齐,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原来铲下巴的家乡并不惯于割山草烧,他们习惯上山砍柴。铲下巴把山草当成柴来砍,收获自然可想而知。
当晚的大榕树下,新闻工作者和评论员都在议论铲下巴割草的故事,他们认为铲下巴早出晚归忙乎一个月只割了几担短草是不可理喻的一件事,就算是村里的小姑娘,也不可能一个月只割了几担草,这样的效率,慢得令人难以突破,在大榕树村绝无仅有。
铲下巴割草——得个壳,这是评论员们现场制作的歇后语,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有姿势,没实际。很可惜,当晚书生并不在现场,否则不知道他会对此作出怎样的评论。有个别评论员不怀好意地惴测,书生定是不好评论自家人,因此不便出面。
但也有评论员认为,这样的想法有点对不起书生,古人举贤不避亲,难道书生非议会避亲么?你太看不起书生了,人家好歹也是打败了自家兄弟才抢来的外省媳妇好不好?
大榕树下的新闻发布会因为主人公的缺席而了无生趣,新闻工作者们只好草草归纳了一个中心便早早收场:一个习惯了评价别人老婆的男人,他的老婆往往都不怎么争气。甚至,他自己也不怎么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