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完，县委新闻办的那个人留下了。他们上车后，赵舒莉说，你的觉悟真高啊，并学着她的腔调说，你们真是人民群众的保护神啊，我好崇拜你啊。车子行驶了将近10分钟后，赵舒莉说，胡子均，前面没人，你为什么还坐我们后面，挤死了。胡子均说，前面放我的采访包呢。说这话时，胡子均在座位上的指头划了一下陆天真的指头，陆天真假装没察觉，一路上脸越来越红。
进入蚌埠后，天时还早，胡子均要司机经过蚌埠X报社时停下来。他们三人要进报社，门卫问，你们推销什么的？胡子均说，我们是记者，来拜访你们报社。门卫说，联系好了吗，见谁？胡子均说，联系了办公室主任。门卫给办公室拨通电话，说了两句，胡子均接过电话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对方不太乐意的让他们进去。胡子均想要一些近期的蚌埠X报看看当地对抗洪的报道，被办公室主任搪塞过去，对方冷漠的寒暄了几句，就不理他们了。
出了门后，胡子均将那个主任的名片拿出来端详了一下说，这是中国最基层的报社啊，坐井观天，像官老爷一样的做派。说完将名片扔进了垃圾箱。胡子均话多起来，他讲了好多中国一流媒体和美国媒体的事情，讲完了，又回到蚌埠日报的话题上来补充了一句：为虎作伥。
当天晚上，陆天真和赵舒莉告别胡子均，离开蚌埠。胡子均执意要将他们送上火车，在卧铺包间里，说完保重一路顺风之类的客套话后，发现火车还有5分钟才开，而各自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告别过于漫长，让彼此的真诚像强作欢颜的演戏。此时只有不停的说话才能掩饰内心的慌张，生怕一不说话就会冷场，就可能会被对方误以为内心里潜藏着那么一些虚情假意的应付，于是，都暗自希望火车快点开，快点结束这种没话找话的局面。
最后，广播里终于开始提醒让送客的人下车。胡子均站起来，赵舒莉和他拥抱了一下，他把双手伸出去，也做着拥抱的姿势冲着陆天真。告别真的来时，就像永别，陆天真笑着退了一步，只伸出手矜持的握了一下。
十九 曾荫鸣失踪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公司通知开会。陆天真早早就端着咖啡坐在会议室，手机上网翻看新闻。周翔是第二个来的，问陆天真淮河水有多大，陆天真说，洪水滔天。周翔又问了好多问题，她发现周翔对淮河兴趣盎然，但那种倾听的姿势后面又是极度的漠不关心，好像一个政治人物握着农民的手问长问短，却想着旁边的摄像机。
会议是周翔主持的，他平静的宣布了公司的一条人事安排：曾荫鸣辞去总经理一职，周翔任常务副总经理，全面主持工作，其他人事依旧。大家大眼瞪小眼，但似乎心领神会，没有人反问一句。
接下来，周翔开始布置下一步的工作，重点讨论了在上海开设分公司的计划。陆天真和大家一样，心不在焉，但表面上又想表现得很专注，以至于会议出现了几次虚假的高丨潮丨，大家最关心的是分公司的运营成本和人员管理的问题。高丨潮丨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大家面面相觑，各自觉得无聊和失落。
会后，周翔和黎春桦单独谈了半个小时，两人很快就谈笑风生，黎春桦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着，他们热烈的规划上海分公司的事情，怀着不同的心态达成了一个共识，决定派陆天真到上海组建分公司，分公司由黎春桦分管。理由是，陆天真会说上海话，这个优势可以让她很快融进上海本地人圈子，另外，分公司主要是为了开发长三角地区的市场，所以前期应该让市场部的经理去比较合适。周翔提议让李真临时负责市场部，黎春桦也毫无意见。
很快，他们将办公室主任郝冬至叫过来，当着三人的面，又将陆天真叫过来宣布了公司的决定。陆天真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点头。下意识里，她有两个感觉，一是到上海后回南京方便多了，周末可以在家里吃妈妈的饭，另一个感觉是，自己被发派出北京了，从此可能被公司边缘化了。
回到办公室，给曾荫鸣打电话，关机。她不相信曾荫鸣辞职，除非他被提拔了，否则怎么会辞职呢。自从她来公司，曾荫鸣就是总经理，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安排，换了谁入主总经理办公室都是一件非常别扭的事情，从感情和事实上都不能接受。
这个上午，已经有好几个员工给曾荫鸣打过电话了。MSN上，大家都在猜测曾荫鸣的去向，但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曾荫鸣突然间从这个公司的平台上蒸发掉了。
下午5点多，办公室基本没人了，有的出去办理业务了，有的回家了。陆天真失落的无以复加，打开博客，有一句没一句的写着，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在博客上出现了几句话：像陀螺一样，转着转着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重心，总想是不是该停下来了，是不是该倒下来了，是不是该歇下来了。多么愚蠢的生活方式啊，我怎么就像陀螺了。
她觉得自己霎时又苍老了很多，她想，多年来，自己总是在能力的极限处如履薄冰的前行，大学毕业，什么也没学到，来到社会无依无靠，许多事情一点都不懂，就被动的接受，被动的从事，被动的学习，被动的自欺欺人，被动的成为领导，被动的人事斗争。但是，她停不下来，某些要命的时刻，她快崩溃掉了，最后劝自己说，等一下就好，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她接着写道：这种状态让她联想到中国的发展模式，它也是长期在运行能力的边缘高速前行，甚至是以超负荷速度前行，许多矛盾悬而未解，就这样拖着，压抑着，相信成功的那一天后会鸡犬升天，这些问题都会统统解决掉，所以，明知道一旦出现意外，损失就可能是致命的，甚至是前功尽弃，但就是报着等一下就好的心态咬牙前行。
她反思说，我作为一个个体，其实是裹挟在这个国家的发展洪流中的，随波逐流，不能自己，怀着侥幸心理，透支自己。
写完这些话后，她心说，我都变成秋风了，这么忧国忧民。前两天，她看了一个叫秋风的评论家写的一些指点江山的文章，就记住了这个伟大的名字。但老实说，她觉得这个人的文字不适宜女孩子看，看多了会未老先衰，
正在那里彷徨着呢。办公室主任带两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走进来，她听见那边不时传来碰撞的声音。于是，假装上洗手间。主任正指挥那两个人将曾荫鸣办公室的东西往外搬。陆天真问，用不用帮忙。主任扫了她一眼说，不用。那两个人已经上下楼好几趟了，这是最后一趟，两人抱着东西，站在门口查看还有什么拉下的东西没有。确认没什么可拿走的后，两个人吃力的往外走，陆天真赶忙过去帮他们将大门打开，一个人和她说了声谢谢，等到关电梯的一瞬间，陆天真突然对这两个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那里见过呢，她想不起来。
她拨拉开窗户上的百叶，举起望远镜往下看，那两个人把东西放在一辆商务别克车上，然后向楼下挥了挥手，上车走了。陆天真正要将望远镜撤下时，看见曾荫鸣的车从楼下蹿出来，立刻就消失掉了。她打电话，曾荫鸣还是关机。
陆天真空荡荡的，她毫无道理的想到小时候一次教室漏雨，别的班还在上课，他们班的同学被放假，她一边和同学炫耀般的疯玩，内心里却在担心下周的考试，玩得总归不能尽兴。记忆中，从上学开始，一直到现在，她就再也不曾有过尽兴的状态，无论多么纵情恣意总有根弦绷得紧紧的，上学时一直担心考试，上班时一直担心考核，谈恋爱时一直担心被误解，好像做什么都是为了另外的什么，做什么都在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因而做的过程一点都不飘逸，一点都不轻松。而一旦教室漏雨了，她被意外放假了，大学还没毕业，她就和恋人各奔东西了，以及曾荫鸣辞职了，她直觉中天然的上司突然消失掉的时候，那根弦就松懈下来，疲疲塌塌。
丧家犬般的狂欢是因为内心的空虚。她将音乐放得很响，然后戛然关掉，拉过包挎在肩上，急匆匆的走进电梯，急匆匆的来到地下一层，急匆匆的将车开出地面，急匆匆的驶上西直门纵横交汇的桥后不知道往哪个方向下桥。那时候，太阳像一颗纸糊的灯笼，泛着橘黄色的光，挂在西直门三幢具有魔幻色彩的高楼间。那是三座毫无人性的黑楼，难以亲近，看几眼胸口就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