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在这个夜晚嘴就没闲下来,从内战说到第一次战役、从东北的荒山林子讲到朝鲜的咸菜疙瘩;有时还提一下军事民主,说湛江来是王八蛋、是搞独裁、是机会主义份子、缺乏党性;不仅搞个人英雄主义、还浑身匪气,总之好的坏的统统捋了一遍。最后天亮的时候,他说累了也哭累了,趴在湛江来身上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胸口闷的慌,还是满屋的烟臭没散尽,湛江来猛地一阵咳嗽,硬生生把自己给咳醒了!
他睁开眼睛往胸口一瞅,好大个憨脑袋把他吓出了一身白毛汗!等他看仔细了,心叫这不是宋剑平吗?莫不是自己死了?在另一个地界看到这老小子啦?
他转头看去,杨源立还在那说“我不是”呢;湛江来这才踏实了,心想没死,这老宋肯定也不是索命的鬼魂。
等他费了好半天劲把老宋摇醒后,后者这就又激动了,抱着湛江来的脑袋好一通哭哇。
也不知道最后谁是伤员,湛江来反而得安慰老宋,这老哥俩腻腻歪歪地就抱在一起嚎,把过来探视的上海小大夫吓的不轻。
磨盘听说湛大头醒了,看那情景是又悲又喜,就拎着小上海避了出去,合计合计这次相聚不容易,索性就让他俩腻歪去好了。
后来听老宋说,他们在第二次战役渗透到敌人后方搞破坏,被他们堵住的敌军被志愿军西线军团包了一个大馅饺子,随后又配合主力向南穿插,一路上战功立了不少。
他们一直南下打到新溪,在回谷山休整的时候,恰巧遇上了湛连的老兵,听佛爷说湛江来在阳德生死未卜,当天他就和磨盘搭军直属的吉普车杀过来了。
湛江来问这老小子现在是不是升官了呀?师参谋长了吧?老宋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原来不仅是师长老江要升他的官,军长梁大牙也问他愿意不愿意去军直属,就连兵团司令部都要亲自接见他,这老小子可谓是一战成名,都觉得是个材料。
只是出乎大家的意料,老宋竟然婉言谢绝了,理由很让湛大头感动,那就是根本舍不得湛连的老兵。
这情谊可非同一般,湛江来就过意不去了,此刻有点惭愧,并且惭愧到了极点。瞅瞅现在自己这个德性吧,人家是官越当越大,他却跟人家活拧了,不仅是活拧了还耽误人家的大好前程,这不是作孽呢么?
“那你把梁大牙给惹毛了,以后不给我兵粮咋整?你还是调到军直属吧,到时候帮我整个山炮啥的也方便。”
老宋说:“臭美呢?上级是尊重俺们的意愿,再说调回湛连那也不掉价呀!”
“你少跟我提连不连的,我现在是个冤大头,死活就是一个班长了。”
老宋笑眯眯地瞅着他说:“梁大牙都给你安排好了,都在兔山等你呢。”
湛江来一听这话不由看了看身边的骨灰袋,有兵谁不想带啊?可是他一想起德川城的那些弟兄,心里就像被刀扎了似的。他有些犹豫,随后又说:“我都伤成这样了,刀尖的活儿干不了,你让他找别人去吧,我看老朱就行,你让他把全团推上去较量较量。”
“你记仇呢吧?老朱其实也挺难受的,得知总攻延时后他恨不得自己带着尖刀营先插进去!可是你知道,战争是有突然性的,你得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要是现在打退堂鼓,咱们连就得改姓了,到时换了爹你能放心?”
“诶我说你是不是老朱派来的说客啊?我怎么感觉这里有埋伏呢?是不是又要把我们当枪使?你他妈回去告诉姓朱的!老子手里就这么几个脑袋了!他真要想把我们打绝户了就直说!别他妈的拐弯抹角的!”
“你个死脑筋!现在跟老朱也不挨着呀,是梁大牙把自己的家底子给你做突击队了,你要是个爷们就带他们去前线,在这耍滑头行不通。”
湛江来确实耍了滑头,原因是湛连的建制已经在实际意义上不复存在,再者他自己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他开始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尤其右腿的伤处不痛不痒的,左掌心几乎被豁开,盯着触目惊心的缝合线,湛江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握住枪。
老宋是个感性的人,他早就觉察出湛江来的异样,对他而言与其说是身体的伤痛,不如说是心理上的打击。
他坐在湛江来身前点着一支烟,递给他说:“新年攻势就要打响,这次可是我们中国军人第一次打到敌对国家的首都去,全兵团的人都等这机会呐,你就真不想去?”
“不想去!”湛江来说:“我对攻占别人首都没兴趣,你要是想让我上前线就对老朱说,把原先穿插在德川的老兵尸身都找到!我就想给他们正一个名!别的我不在乎!”
老宋愣了愣,随后抚上他的肩头说:“大头,你自己也知道找不回来了,你这不是为难老朱,是在为难你自己呀……”
在这个雪色初降的清晨,湛江来听到这句话再一次哭了,他想哄子蛋、想田大炮、想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
“我们都在抗战中走过来,孤儿寡母的,战友就是唯一的弟兄,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哪场战斗都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块肉,我疼!老宋!我真的很疼!”
老宋也疼,他捏着湛江来的肩头有些抽噎,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的悲伤,他对湛江来陈述了一遍此来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在湛江来苏醒并回复能力的情况下,带领三十八军军直属抢滩临津江,打下第一重镇新邑里,接而会战七峰山,具体的战略战术要到兔山才知道。
老宋交代后又说了一会便退出病房,他是给湛江来思考的时间。
在当时士兵的患病体症并不能代表实际的征战意志,这也是在当时这个世界上,中国志愿军被称为世界第一陆军的基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