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江来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在脑海中闪回着驴皮血书,以及母亲惨遭毒手和百名革命党人的惨死屠场,如果还有什么理由让他坚持到现在,那就是面前的这个老冤家。此刻,他只是微微抿着双唇,便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他本以为会随着枪声了结半世的恩怨,在死之前与早该了结的叛徒化尸于这个无名的雪山洞内,可是,他的枪却没有一发子丨弹丨。
湛江来只觉眼前一黑,便无力地瘫倒在杨源立怀里。这个时候,穷追不舍的敌兵从山上绕了下来,杨源立将湛江来捆在背后,端着两具步枪杀出洞外。在接下来的残酷追杀中,杨源立背负湛江来跌滚于山川之间,在淌过数道小河后,这个浑身僵冷的汉子终于摆脱了敌兵。
他蹒跚着,在一处背风的深峡放下湛江来,此时的极温让他手脚麻木,而对于湛江来的伤口却起到了缓解的作用,鲜血已经不再向外涌了。
杨源立找了些树枝和凝固的松油,拧开子丨弹丨点了一堆火,他用刺刀挑出湛江来胳膊上的子丨弹丨,将收集来的敌军大衣撕作一片一片裹住伤口。在这个极寒的夜晚,这个铁汉再一次背上湛江来,顺着指北针的方位摸索着向阳德走去。
也许是大难不死,就在两人快要彻底冻僵的时候,从松林里前往阳德的一支北朝鲜游击队在山谷中发现了两人。他们一路护送到阳德,等到了阳德,一批闹开了锅的老兵正要回去寻找他们的连长,等他们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眼含着热泪把他们抱进阳德的医院。
据阳德的战区大夫回忆说:两个人的生命顽强得令人惊讶,他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杨源立的冻伤比较严重,湛江来则失血过多,两人不同程度地陷入深深的休克之中。
前苏联的一些精神学家说:当人类处于深度休克之中,大脑的潜意识会本末倒置,他们会在病体发声中述说自己最真实的经历。
在此后的两天中,湛江来不停的说:你就是九虎头;杨源立却重复着:我不是;
两个人在昏迷中有板有眼的对话可把大家吓坏了,像两具尸体在那斗嘴。可是在苏小垛的眼中,他们只是睡着了,毫无顾虑地张着嘴巴说着梦话,仿若盛夏时节西瓜地里的老农憨憨的自顾沉睡,说些豪不靠谱的废话。
石法义却比任何人都痛苦,当时两个人还没回来,被狙击手击中的三个老兵死了一双,就剩小眼张的半条命了,之后挣扎了半宿也牺牲了。
他本来担心老兵们会杀回原地去解救连长和三班,如今出现了这样一个奇迹,相对来说平安无事就催促着大家再次上路,老兵们和苏小垛的医疗特遣队依依不舍地继续南下谷山,随后也没了音信。
于是在事隔七天后,即1950年12月24日,这个被西方人称为平安夜的晚上,一辆吉普车飞沙走石地从前线开到阳德,在阳德的医院停下后,从车上下来的一干人等就急匆匆地跑进了医院。
当时值班的大夫看到这些风尘仆仆的战士吓了一跳,以为前线又送下来伤员了呢,就和护士们围住了他们。为首的是个近两米高的彪形大汉,他扯着大嗓门子吼道:“我找我连长!我连长呢!你们把他藏哪去啦!”
“我说侬这个同志喊什么嘛,这里有很多个连长,侬找哪个呀?”
大汉看了看这个上海小大夫,狗皮帽子下的双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他就急道:“姓湛的!我连长叫湛大头!”
“哪个湛大头嘛,有没有名字呀?”
大汉一把拎起小大夫,像拎个小母鸡似的嚷嚷道:“你是不是存心的?啊?湛大头你没听说过?就是在德川顶住千八百敌军的湛江来!他人在哪儿呢?”
他这么一嚷嚷,医院的警卫就围上来了,可巧的是,这个驻扎在医院的警卫连头子,就是在横村的那个油光粉面的年轻连长;他上来一看脸都绿了,这大汉对他来说太熟悉不过了!
“喂喂,我说你怎么到哪儿都跟个土匪似的呢,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呀!”
话是这么说,心里可有点发虚,他面前的这个大汉不是别人,就是在横村把他们警卫连揍得鸡飞狗跳的磨盘!
这时老宋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一脚飞上磨盘的屁股说道:“狗改不了吃屎,赶快给大家道歉!”说完露出憨憨的笑容,对上海小大夫和年轻连长说道:“打扰大家了,俺们是来找三三八团直属侦察连连长湛江来的,请问同志他在哪个病房呀?”
上海小大夫被磨盘晃的直发晕,他整理白大褂带着这些粗俗野蛮的老兵们来到湛江来的病房,后者正和杨源立并排躺着。
磨盘一看湛江来像个死人似地躺在那里,眼泪就荡开了,他扑在湛江来身上哭道:“脑袋!老盘子来看你啦!你睁开眼睛瞧瞧我们!你死的太憋屈了呀!”
老宋扯开磨盘,沉着脸说:“瞅你个没出息的样!人又没死你疯嚎个什么劲!”
“你瞅瞅他!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呀?”
老宋没办法,就叫随来的两个战士把磨盘死活架了出去,等他关上房门静静地坐在湛江来身边,自己反而没出息的哭了,反正这一刻面对两个活死人也没什么抹不开的。
他哭,嘴里嘚嘚咕咕地含糊不清,哭累了就抽烟,把小小的病房呛的跟锅炉房似的。
“这么多年啦,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安生,俺就多和你唠唠嗑。俺以前说你早晚得把大家打秃了,你说你这条烂命去赔,俺当时不是和你斗气,是俺舍不得你呀。老兵的命多金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说没就没了谁不心疼?咱们这些当爹当妈的护犊子,兵就是俺们身上的肉哇!俺知道你铁石心肠都是装给别人看的,你多少次躲在没人的地方哭鼻子,你以为俺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