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动员之后的场景,在这全茅山长须沟里准备南下的特遣队,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地准备自己的家伙。下午13点的时候,湛江来让石法义出去联络一下车队,如果有顺道跑往松林里的就搭一程。
石法义知道自己理亏,屁颠屁颠的去和后勤联系,结果还真碰上一批车队由球场经全茅山、云平里到达松林里。他们在14点之前就上了车,在车上,石法义一看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到达第一目的地,笑容又跟包子摺似的,没事就对湛江来傻笑,湛江来忍不住了,就问:“你傻笑啥呀?
石法义乐道:“我这不是看你有点精神头了嘛,我这个指导员能不高兴嘛。”
“我看你不是这意思吧?是不是团里还有命令你没说呀?”
“没了!真没了!”
值得一提的是,与两人同车的还有另外几个部队参谋,一个个架着大眼镜窃窃私语。石法义想有点面子,可是湛江来压根就没给他台阶下,一个个以为姓石的就是湛江来的勤务员跟班呢。
这批车队从球场出发一共九辆,准备到松林里搭一批粮食到平壤,在这一区域里,驻扎着一支仅有三门日制75毫米高炮的空炮团,车队开到德川以北的时候,这支空炮团的一个工兵连拦住了他们;一是这个时间有飞机过来,二是有一批重伤员急需送到松林里。当他们听说车上有医疗特遣队时,正好看看能不能抢出来几条命。
这批伤员大部分都是穿插时负伤的,有的伤口已经化脓,又因为天气寒冷,看去青黑青黑的。湛连的老兵们帮着把伤员抬到车上,就问有没有三三八团的人,也许他们当中也有湛连的老兵,只是找了一圈也没见到熟悉的人。
空炮团的团长姓马,曾经在东北和湛江来一起学习过阵地攻坚战,这时一抬头就认出来了,他上前握住湛江来的手大笑道:“哎呀我地活阎王!我数了数,这家伙成队长了吧?”
马团长是个心直口快的老革命,这没心没肺的话在别人耳朵里当然不中听,但对湛江来来说,他这种疯言疯语早听习惯了,他笑了笑说:“就当干回老本行带游击队了。”
马团长暗里向他挑了个大拇哥,低声道:“咱听说了,你们在德川可真真是群铁打的汉子,在敌后跟鬼子玩对顶,除了你湛大脑袋谁干得出来!不像我带的这些王八蛋,整天熊我要高炮,徒有个建制,其实全是工兵,就那么几门高炮还鸟不下来飞机,哪天要是把我逼急眼了,老子就进你的湛连!”
“老哥你甭损我,谁不知道你马大眼睛打飞机是一套一套的,你可别想不开落到我手里。”
马团长咧着嘴嘿嘿傻笑,顺了湛江来一根烟,拍了拍他的骨灰袋说:“都带着了?”
湛江来心里隐隐作痛,含糊地点了点头,马团长叹了口气说:“心疼,说起来真心疼,跟着我的几个老小子也炸没了,我死在这还好,要是活着回去都不知道怎么向他们婆娘交代,一个个拖家带口的以后咋活呀。”接着拉过湛江来低声问:“在东北学习的时候,你提到的那个九虎头找到没?”
原来这个马团长就是当初对湛江来说某个营长身上有纹身的人,湛江来一直很信任这位雷厉风行的老哥哥,摇了摇头问:“当时任务紧也没仔细问你,你说的那个营长到底是哪个部队的?”
“你真是死脑筋!还能哪个部队的呀,就你们三十八军的!”
“三十八军过万的脑袋,你怎么也得告诉我哪个团哪个营吧?最不济你告诉我哪个师的也行啊!”
马团长的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愣了半天,说:“这个我还真忘记是哪个师的了,我就记着当初接收了一批国民党俘虏,后来叫他们去洗澡,我在澡堂子看到这么一个人物,后背上纹了九个虎脑袋,好家伙!澡堂那么多人,就他最打眼,我当时还问了问后勤干事,干事说这人很有背景,军委严令任何人不许查问他的来历。”
“你看到他长啥样了吗!”
“你可拉倒吧,我一听军委都下了严令我哪还敢问呀,更别说上去看他的脸了,反正当时合计合计也不关我的事,我就穿裤子出去抽烟了。”
说到这,湛江来很想捏死他,转瞬又一想,马团长提到军委下了严令,军委为什么要下严令呢?
“这批人是什么时候俘虏的?”
“辽沈战役之后,当时打这批狗子牺牲了不少弟兄,我们纵队从没啃过这么硬的骨头!几乎上了半个师才把他们一个营吃了,那惨劲就别提了。”
湛江来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刚想再问就听空中传来战斗机的轰鸣声,马团长把烟戳灭了说:“别担心,这片林子厚,他们主要炸的是公路,我们团的工兵连在林子里抢修了一条土道,等飞机过去你们就能上路。”
说完就急匆匆地往空炮阵地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兄弟后会有期啦!”湛江来望着他的背影一阵茫然若失,这下线索算是又断了。
在随后的轰炸中,湛江来在股股硝烟中回到汽车队,石法义见他捂着嘴咳的厉害,就扶住他在一边的大树坐下,等湛江来坐稳,石法义就看他捂着嘴的手心上一摊鲜红。
“老湛!你可别吓唬我!怎么好端端的吐血了呢!”
湛江来自家清楚自家的事,他的外伤并不是主因,关键是在德川的时候把肺子震伤了,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往外吐血,他想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就气喘连连地呆瞪着林外的公路,刚刚修好的路又被炸断了,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
“你说这有意思么……”
石法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湛江来就指了指林子外的公路说:“填平了炸,炸完了填,我们车队还不走这条道,填平就是为了吸引飞机,这样林子里的土道才能走汽车,你说仗打到这份上有意思么?”
“老湛,身体要紧!你就别想这些没用的事了,我去叫苏大夫过来看看,你可千万顶住喽!”
湛江来看他跌跌撞撞的去了,就连咳带喘地咯咯傻笑,合计合计石法义也挺有意思的,虽然爱钻牛角尖,但是关键时刻也有点用。这些年南征北战什么人都遇见过,该遇见的,不该遇见的都让他撞上了,可有的时候,世界上分明有一个人,你追他找他,就是见不到看不着,有时他自己也想,是不是自己真疯了?这十来年寻找的人是不是真有其人,他这么执着有价值吗?如果这个人真是他脑中想象的一种癔症,那么谁都可以是九虎头,甚至自己也有可能。
可是现在不同了,马团长确实说看到了这样一个人,他看到了这个人背后纹着的九虎头,他的心不会再像那条公路,被炸得体无完肤还要自己默默去抚慰伤口,哪怕世界上没有人相信他的鬼话,那么今天,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别人,自己没有疯。
苏小垛和石法义赶过来的时候,湛江来眼睛闪闪放光,像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这把俩人吓了一跳,苏小垛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微微发烫,她又扒湛江来的裤子,身旁的石法义干咳一声说:“大白天的,这样不好吧?”
“你乱想什么呢!我是想看看大腿上的伤口。”
石法义愣了愣,问:“都十来天了,怎么还没好利索呀?”
苏小垛皱着眉,看着湛江来右腿上的静脉伤口哽噎道:“你这个指导员是怎么当的?怎么就不关心一下你的连长呢?你看看!都化脓了!”
湛江来的右腿肿的像栓马桩似的,脓水和着鲜血浸透了棉裤,苏小垛拧开白酒对湛江来说:“你忍忍,我先给你处理一下,等到了松林里再想办法。”
“能保住命不?”湛江来淡淡的问。
苏小垛抽噎着点点头,她心里清楚,如果伤口再继续恶化下去,想要保命就得把腿锯下来。可她没那么说,她紧抿着双唇,只是埋头给他处理伤口。
湛江来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其实什么都知道,他抚着苏小垛的小兰头,说:“爷们命硬,你别憋着,想哭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