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枪弹在坦克装甲上迸射着,就如无数个玻璃珠子敲在钢板上无奈地弹了开去,佛爷知道这有些徒劳,但他能做什么呢?在这废墟上,他的武器面对这样的钢铁巨兽,命,似乎成了最原始的力量。
田大炮用的就是这种力量,当他半跪在废墟上瞄准坦克的时候,炮塔上的机枪子丨弹丨将他射穿了,继而像两把钢钳将他撕做两半,但田大炮的手却依然孔武有力,他在最后的时刻勾动了扳机。
他上半截身子是和那辆坦克一起爆开的,在强烈的冲击下,有一颗头颅凌空飞来,跌在地上翻滚到阵地前,佛爷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张灰土色的脸庞,曾经是那么的熟悉。
湛江来在枪林弹雨中不觉向身后看去,在新一排曾经坚守的废墟上空腾起冲天的火光,他忽然感到湛连最后的血脉已然殆尽了。
他有些恍惚,这种奇妙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以至于在枪炮大作的废墟上模糊而诡异,一旁的石法义将他按在地上,从他嘴里喊出的声音似乎又将他拉扯到现实。
“不要命了!老杨已经突进去了!”
湛江来顶了顶狗皮帽子,忽然对他说:“老石,你是对的。”
炮火很强烈,石法义听着有些犹豫,他嚼了半天也没明白湛江来在说什么。
“我得向你道歉,我的决定是错误的,你是对的。”
“你是说插不插的问题?”
“没错,你是对的,我们应该这样。”
两人在炮火中对视了很久,石法义想说什么,却见湛江来拍着他的肩膀,在掩体中爬向哄子蛋,后者刚刚打废了最后一挺轻机枪,他拽着湛江来喊:“枪!给我枪!”
湛江来任凭他摇撼着自己脆弱的身体,不由眼圈一红,他知道他疯了,连一条腿被整截炸去也不知道。
他想,湛连完了,跟随他南征北战,从打日本鬼子开始到现在的湛连完了。
哄子蛋撇开他,用他仅剩的那条腿蹬踏着地面,从死人堆中拽出一把冲锋枪,他呐喊着向前方扫射,湛江来不知道他在打什么,或者说是臆想,或者说是恐惧,总之没有什么东西倒在他的枪口下。
这时敌军的指挥部开始爆炸,突入进去的杨源立如鬼魂一般游动在敌丛中,但显然这不足以应对几十个鬼子精锐的反击,他再次退回这个阵地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一个人了。
此时的情形有些悲壮,湛江来组织火力用尽一个钟头才打退敌潮,当杨源立趴在他身边时,他嘶哑着说:“他们知道逃不出去了,工兵用破砖烂瓦垒起了一个简易工事,但有一挺重机枪加强在那里,另外我看见有逃兵往东跑,显然城南还在控制之下。”
“那不是正好!我们大部队就在城外,打进来只是时间问题。”
湛江来看石法义兴奋的像个找到食物的野猪,暗叹后淡淡地问道:“他们还有多少人?”
“估计也就是警卫连队了,到处都是逃兵,能打的都在这里。”
湛江来点着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递给石法义道:“我去敲了那个工事,你们带人一鼓作气端了他们的老窝。”说着看了看已经昏迷的哄子蛋,续道:“打完仗把他抢出去,给咱们连留个根。”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去敲了那个工事。”
石法义一把拉住他说:“老湛!别干傻事!”
头上挂彩的小崔也扯着湛江来,他终于明白湛江来曾经对他说过那句话的涵义,那是命运的无奈。
湛江来微微一笑,他说:“我这辈子干的傻事还少吗,就这么定了,你们组织一下火力,我去找手榴弹。”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返回到哄子蛋身边,他把他抱在怀里,忽然感觉像抱着一个冰块,他探手摸向哄子蛋的脖颈,不由掉下泪来,他捋着他的头发,低声泣道:“老哥对不住你们,你们在门口等等我,老哥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跟你们说……”
1950年11月26日晚18点,湛江来在火力掩护下抱着一捆手榴弹冲向了敌人的心脏,那是南七师守卫部队在德川城的最后防御工事。
在烟火憧憧中,湛江来随着脚步回忆着二十五年来所经历的种种,一段段闪回的人生轨迹在脑中越渐清晰,他依稀看到了湛连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佛爷、枪嘎子、书里乖、老谢、田顺年、老油醋、哄子蛋、磨盘、扯火闪、沈二转,当然还有老宋和苏大夫。
无数的面孔让他满含着笑意冲上了那座工事,在他拽开引线的时候,突然在四面八方传来冲锋的军号,三十八军各师前位部队如潮水般蜂拥而来,他倾听着嘹亮的军号不由将手榴弹扔进工事。
爆炸,他没有听到,眼前的夜空却在寂静中突然变亮了,他似乎有了一对翅膀,向更远的更远,飞去。
“政子?”
我惊醒过来,看到满身四溢的红酒有些尴尬,只得从座椅中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点着一根烟。
“念到哪里了?”我问。
鲁夏没有回答我,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无力地将那本厚厚的红皮日记合在了一起。
我抬头看看时钟,已经是上午九点了,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熬了一个通宵,当我意识到这又是一场宿醉后,酒气已经弥漫于脑际,这让我头痛欲裂。
他艰难地端起最后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后,便伸长了脖子在寻找他的猎物,在迷迷蒙蒙中,我忽然看到他的脖子越伸越长,在满是空酒瓶的桌子上盘旋着,我惊悸地几乎窒息。
“大夏!”
我突然的喊叫令他愣了一愣,随后我捂着脑袋蜷缩在椅子中,使劲摇着身体将那恐怖的癔想抛开去,等我平静下来后,说:“该休息了,你该休息了。”
“可是我还没有念完。”
他的话像是阵阵铁锤敲在我的脑袋上,我似乎在嘶吼:“休息!你必须休息!”
鲁夏看着我,片刻后苦笑道:“是的,我们都应该休息一下了。”
我有些歉意地走上前,拉起鲁夏来到二楼客房。安顿他躺下后,他说:“大雪不停的下,今年该是个好年头,你说是不?”
我点点头,望着他深黑的眼圈有点悲伤,我说:“你先睡着,我去市场买点菜,中午给你露两手绝活。”
鲁夏笑了,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我关上房门后,不禁捂着嘴跑到卫生间,伏在马桶上吐得乱七八糟,我清楚的记得当时我流下了眼泪,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真的,我的人生中怎会出现这样一个朋友?这样不寻常的人生轨迹怎么会发生在我的朋友身上?
我近乎虚脱地回到客厅,站在落地窗前空洞地望着漫天大雪,在飞舞的雪花飘荡在这昏沉且又洁净的世界上时,我感到有些瘫软,我回头看了看那本红皮日记,在暗色的环境中显得越发突兀。
湛江来说的不错,红色是一种有着魔力的颜色,当你直面它时,深沉中的跳跃会让你浮想联翩,而这种焦躁又出满了现实的味道,我走上前将它拾起,触手的感觉有些酥麻,这让我更加感觉到它的力量与厚重。
是的,如果这就是一段被人遗忘的历史,那么它的厚重自然有它的责任与意义。
后来我从市场买菜回来后,在锅碗瓢盆的碰撞中思索着红皮日记每一段记载的内容,从我对朝鲜战争的了解到红皮日记的比对,似乎发生的时间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紧密契合,但有几点我却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