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江来心中一凛,万没想到铜炉也曾是国民党宪兵部队出身的,而杨源立身在师部,难怪师警卫连的战士是那么训练有素。他望着杨源立的面孔,这个历经两次境外作战和中国内战的青年老兵,此时此刻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他真不想将九虎头的猜疑安在这样一个正气十足且干脆利落的人身上。
“连长。”
湛江来警醒过来,见杨源立盯着自己,他说道:“我们这些出身国军宪兵的兄弟吃了不少苦头,当年南京陷落的时候,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个倒下,可是上峰不给我们作战命令,我们在营区里就像蹲大狱一样任人鱼肉。”说着痛苦地竖起两根红肿的手指,颤声道:“整整一个旅的兄弟被小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只有他妈的两百人逃了出来……”
他眼中有些湿润,将头无力地靠在壕沟上,喃喃道:“那一天是我们的耻辱,后来有幸随廖长官远征滇缅,也是从那时起,在战场上我没留下一个活口。血债血还,人得知道这样一个道理。”
湛江来是个战士,是一个经历无数次战斗洗礼的老兵,他知道战场的规则是什么,虽然他没有亲历南京陷落的一幕,但也可以想象被异国屠城的悲凉与凄惨,尤为一个军人被这样一种锥心的痛苦撕裂后,首都沦陷的火焰以及任人屠戮无辜百姓的精神愧疚,将永远折磨着像杨源立这样荣誉感极强的铁血军人。
“在辽沈战役投诚解放军之后,也许因为我的地位特殊,首长曾问了我的去留,那个时候我只想死在战场,就依然选择了军队,可说来挺惭愧,当时上级并没有把我分配到内战一线部队,而是到了东北搞军工建设,还与苏联胡子打交道。”杨源立说到这笑了笑,续道:“到了现在我只有一件事很欣慰,就是我没杀过一个中国人,我问心无愧。”
这最后一句话,让湛江来心跳不已,他想起了内战,想起了黑山阻击战,如果按照这个说法,他根本没有资格再去怀疑杨源立,不论当时的立场是如何不同,在这一点上,杨源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血不沾我族类的民族完人”。
杨源立又说道:“我知道铜炉,在南京的时候就是全军学习的楷模,他的个体单兵作战能力在宪兵部队首屈一指,只可惜……”
湛江来深吸了口烟,道:“可惜什么?”
“在南京的时候被弹片削到了后脑。”他转过头,盯着湛江来续道:“也许是什么神经受到了损伤,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在这样月色凄凉的冰天雪地,湛江来听后还是冒出了冷汗,他不由望向收拢南朝鲜士兵尸体的铜炉,那个高大而健壮的身影在月光下诡异而敏捷,就如飘忽不定的寒风令人难以琢磨。
这时一直没有声色的佛爷掀开被子,湛江来在近乎噩梦的幻境中惊醒过来,他悄悄捏灭烧到手指的烟头,见佛爷活动了一下四肢,不由说道:“把新三排巡逻的一个班换下来,老规矩。”
佛爷瞄了一眼杨源立,蹲在湛江来身前暗自捏了捏他的手腕,说:“杨排长的法子很管用,兄弟们准备好了。”
湛江来盯着佛爷泰然清明的眸子,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宁静,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一看手表竟然过去了近两个小时,他抬头望着月垂中天,只感到透骨的疲倦与困意。
他不知道佛爷使了什么法子,激荡的心绪在杨源立所述的悲伤景致中苏醒过来,他打了个寒颤,目光落在了石法义的身上。这个至始至终都严守准则的老兵,在这一刻也让他开始心存顾虑,因为铜炉就是他的兵,如果杨源立所说确实,为什么石法义从未跟他提起过呢。
当全连再次集合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在整装的队伍前,湛江来望着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快峰有几分妖冶,他算了算时间,如果运气好的话,天亮前部队就可以站在快峰山脚下了。当然这要有种押宝的勇气,如果天亮前遇到敌军,那就是瞎子点灯、白费劲了。
一百九十一人的加强连在越过阵地后迅速向林中穿插,因为要保证绝对静默,机枪班和炮班的供弹手将浓重的呼吸生生憋在肺中,然后才缓缓吐出,虽然是夜晚,但也可以想象那种痛苦的表情与过程。
哄子蛋是个心直口快的安徽老兵,他不忍把机枪班的供弹手活活累死在异乡的冻土上,就叫班里的同志换一换,可换了后还是一样,重机枪枪架子的斤两和弹药匣子一样重,整个机枪班没有多余的战士,他只好忍下这口气,心里想到的是磨盘,难怪湛大脑袋信赖他,人家内战的时候就扛这斤两过来的,有些事不服不行。
炮班的就更苦了,可人家田大炮没吭一声,带头背着迫击炮筒紧跟在机枪班后面。哄子蛋想掉泪,心里不是个滋味,以前他作为常规步兵,总他妈埋怨炮班跟上不及时,这下领教了心里直骂王八蛋。
他的班副也就是沈二转一直跟在后面,看哄子蛋神情不对,就捅了捅他的屁股,说:“班长,您这姿势不对,扛枪垛子不是这么扛的。”
哄子蛋转过头,有几滴眼泪都结冰了,哭丧着脸说:“你大爷的,不用肩扛用脚扛啊!”
“你急什么呀!枪垛子得扛在后脖根儿上,两个手一搭,双肩一摆就省力多了,您试试?”
哄子蛋把机枪横在肩上,走了几步确实省事多了,他有点喜洋洋,就咧咧了:“妈的看不出来呢,你以前干啥的呀?”
沈二转嘿嘿道“解放前长春端茶壶的。”
“这也行啊。”哄子蛋啧啧道:“要不我这班长让给你好了,你别装嫩,我看出来了,你有把式。”
沈二转扛着枪架,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上哄子蛋,说:“不成,我这人胆小,要不按我这兵龄,再加上那些个彪炳战绩,怎么也是排长了呢。”
哄子蛋累的直喘,喉头泛着腥咸,他说:“这样,到了目的地咱换一下,我当我的步兵,你接着我,这王八蛋的活儿你扛着好了。”
“真的假的?”
“真的,比珍珠还真。”
沈二转乐了,说:“这苦差事免了,等到了地方您来段安徽小调给咱解解乏就是了。”
哄子蛋说的是玩笑,只想在这冰天雪地中找点自嘲的料子而已。他去过东北,经历过三九严寒,可换到这里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这里的寒冷不是国内可比的,三八线以北的地区多为山川,急速的寒风在山里肆虐,如果山石松动,一颗掉落的石子儿瞬间就会被寒风抽去,如果砸在脸上就是重伤,甚至要了性命。
在哄子蛋与沈二转对话的时候,他们正走在背风的林道上,只是感到肩头的物资沉重,而到了山口的时候,不仅是肩上的重担,连基本的呼吸都十分困难。机枪班和炮班的士兵实在顶不住大风,只好卸下肩上的装备,背过身一步步在雪中拖。
而这里要提到一个炮班的战士,他是负责M20无坐力炮的供弹手,因为怕炮管冻裂,他脱下棉袄裹在炮身上,和他的组员把炮管抱在怀里顶风而去,当艰难地走出这个山口的时候,他的身体和炮管冻在了一起,胸前一大块皮肉被撕了下去,等老谢和医务组跑过去的时候,这孩子已经铁青着脸活活冻死了。
机枪班和炮班在经过几个山区隘口的时候,非战斗减员已经十分严重,湛江来不得不命令连队停下来,所幸这个区域渺无人至,或者联合国军也不会想到这个生理存活率为零的地区会有敌军活动,整片山脉竟然没设一兵一卒。
可眼前并不是实兵大炮,在这里损失有生战斗力让他颇为恼火,当枪嘎子得得瑟瑟的回来说前方一公里左右有一处低洼地后,湛江来率领连队狼狈的扑到该处,所有人都在避风的山石下挤做一团。
眼下已近凌晨5点,湛江来红肿的手指几乎抹不下腕子上手表的寒气,他知道这么下去全连都得冻死在山里,唯有艰难地匍匐到高处,抬起望远镜望向遥远的主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