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出来了……”书里乖干哑着嗓子低声说。
老油醋有些不甘心,他挪动身子往尸体堆里爬,默默地掏了半天才气馁地将脸埋进泥雪之中。
他唔唔地哭被荒寒的冷风捎去,没了一丝生息。
许久,书里乖才在恍惚中听见老油醋的哭泣,他断断续续地说:“一掰就断了……分也分不出个数……你跟连长说……我回不去了。”
书里乖盯着冻得结结实实的尸体,像黑色的老枯树,也像结在一起的腐朽莲花,其实他早就放弃了,从他爬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莫大的悲伤将逐一把他吞噬,他强忍着浑身剧痛,尴尴地笑着。
“得回去……我想我婆娘……”
“那你自己走!我回不去了。”
“你怎么回不去!我们都得回去,去种地,去生孩子!”
书里乖开始愤怒,他蹬了一脚老油醋的屁股然后把枪窝在身下蹭过去,那些焦黑的冻尸近在咫尺,他愣了一会,盯着一只手上的戒指说:“你瞅,这是美国人的。”
然后他掰开一个尸体的脑袋,指着下面又说:“腕子上有表,这也是美国人。”
老油醋见他的手开始颤抖,就咽下眼泪,呆呆地说:“那好,那好,你告诉我这个坑是谁的?是张晋贵的还是薛福地的!”
书里乖僵住了,他哑着嗓子半天没答上来,老油醋就攥着拳头说了四个字:“都是死人。”
没错,这是每个人的主旋律,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单纯且纯粹。书里乖再如何自负也不会去反驳,所以他想到了什么,对老油醋说:“如果我牺牲了,你把我埋了,这里太冷。”
“炸没了呢?”
书里乖哭丧着脸说:“把我烟袋捎回去,袋子里有地址。”
老油醋盯着书里乖,书里乖也盯着他,片刻后两人都咯咯的乐了,也许是笑的猖狂,对面林子里扫来的子丨弹丨令他俩拼命地往坑里钻,极度的低温使冻土格外松脆,散兵坑边沿飞溅的泥块几乎把他们埋了。
身后的主阵地响起机枪声,稍后便是你来我往毫无意义的回敬。书里乖抬起胳膊向外放了一枪,像是参加一个庙会,他觉得现在剩下的子丨弹丨只能这样去庆祝才有意义,因为他随时都会死去。如果一个士兵在死后发现在他的袋子里还有子丨弹丨,那会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至少书里乖是这样认为的。
“我婆娘如果面对一个死去的爷娃子,她宁愿看到的是个烈士。”
老油醋皱起眉有些不明白,书里乖笑了,说:“能多分点谷子。”
“你个骚青太滑头。”老油醋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接着他摇头,看着坑外跳闪的流弹喃喃自语:“我觉着我死不了,我也不是为了当烈士来的。”
“为哪个?”
“我干不了农活,又没技术,大小仗死乞白赖地活到今天,我想看看自个究竟是个什么命,要是在这都死不了,我还得在部队混日子。”
“至死方休咯?”
“我只是信命。”
书里乖听完突然有些麻木,仿佛看到周围的死人生前的音容笑貌,他干呕着,一阵厌倦的恶心,接着一声闷雷将他震了出去,都来不及再看一眼老油醋。
浓黑的硝烟散去,湛江来放下了望远镜,那个散兵坑被炸没了,也看不到书里乖和老油醋,也许血肉无存,也许深埋在异国的冻土之下。
总之,在这一刻他只是又失去了一双老兵,但那个坑却还要添,还得有人去,即使坑不在了也得立一颗钉子。他没有时间捶胸顿足或者扼腕叹息,只有焦急地盯着飞虎山。
几颗迫击炮弹爆炸后,双方又静默了,开始的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混着雪花你追我赶地拼命落下人间,落在地狱之上。
他开始想念老宋,急切地需要老宋念叨他的诗意,所以湛江来望着那个山头,却只能听到零星的枪声,孤零零的,他不知道老宋还在不在,如果在,是不是他开的枪,是不是在向他致敬。
之后他杵着铅笔头,翻开红皮日记断断续续地写着,当他每一笔落在逗号的时候,都有一股冲动奔向山头,他觉得应该把一个秘密分享给自己最信赖的战友,在这个寒冷、无助的阵地,他感到时日无多了。
到了黄昏,美军火力开始试探阵地的薄弱之处,这些经验丰富的二战老兵像一头头猎犬,嗅着志愿军伤口的腐腥,从而一点点撕开阵地的缺口。他们开始了解对手的意志是多么的坚毅,这些黄皮肤的家伙们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会与之同归于尽。
有些在硫磺岛活下来的美国兵深知东方人作战的狡猾与诡异,他们发现这些东方人视死如归的精神简直如出一辙,但他们却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将中国人与日本人作战的方式混淆了。
日本军国主义让士兵的意志坚如磐石,而中国士兵,更像是在使用一种作战的本能。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想到这个有着五千年战争历史的国度,有着怎样惨痛的过去,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些中国人对生的渴望是如何强烈。
屈辱与新的崛起,让国与国的士兵们见面了。
就这样,面对新的一夜,美国人在黄昏的试探变成了夜前的总攻,因为他们开始明白黑夜里的中国士兵是多么的可怕。
磨盘的机枪班只剩下三个喘气的,在一波一波的轰炸中,他摸爬在三挺机枪之间,美军的炮火非常精准,磨盘不敢在一处枪点呆太久,只能冒着危险游走各处,由于太过专注,副射手沈二转在身后拼命的叫喊他都没听到。
直到他在一处枪点收集子丨弹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左手的小手指折了,只连带一点皮肉耷拉着。
沈二转扑在他身上,喊道:“打不下去了!撤吧!”
成片的爆炸声让沈二转的声音有些扭曲,磨盘瞪着腥红的眼珠子,问:“连长说撤了?”
“没!”
磨盘想捏死他,吼道:“王八犊子!你当你是连长啊?”之后便要甩起耷拉手指的拳头暴揍他一顿,可是炮声却停了。磨盘悬在半空的老拳顿了顿,忙矮下身子往外看。
“要上来了。”沈二转说。
磨盘大气也不敢喘,低声道:“你去告诉连长,这里要是没了枪声,我老盘子就算交待了。”
“班长!”
“班啥玩意啊!还不快去!”
沈二转哽噎着刚要说话,只见一道黑影从外面蹿进了战壕,两个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枪嘎子,他满脸都是血,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不正常,真不正常啊。”
“啥玩意不正常?”
枪嘎子指了指外面,说:“没见着人,我瞄了半天也没看鬼子上来。”
磨盘抢过他的狙击步枪,透过瞄准镜扫了半天,果然没见着美国人。
“奶奶的邪门哩,这帮犊子玩意搞什么猫腻呢?”
“你们听,飞虎山那边也没动静了。”沈二转胆颤心惊地望着三三五团的方向。在静的出奇的山川中,除了寒风和飘渺的烟雾什么都没有发生。
又过了很久,磨盘按捺不住了,他本打算迎接一场酣畅淋漓的最后决斗,将人生最后的死亡升华到尽善尽美的高度,可是美国人压根就没给他面子!
他一屁股坐进战壕,叹了口气后撕下衣襟,将摇摆的手指胡乱缠了缠。
“不来就不来吧,反正老子也没多少子丨弹丨了。”
“哥,你看……对面是不是我们的人啊?”
磨盘和沈二转一听,忙不迭地起身望去,原本是美国人的林子里,晃晃悠悠地走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士兵。
“我操,那熊德性跟咱一样,肯定是咱们的人呐!”
“万一……”沈二转依旧是惊魂未定,续道:“万一是南朝鲜的人呢?”
“打一枪!”磨盘拉开枪栓就往天上开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