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哥就留在厨房干活,而我在厨房吃完饭之后就急急忙忙赶回了监仓。因为按照惯例,如果明天要是有人上路,头天下午管教是要例行入仓的。果然,我回到监仓不到半个小时,潘队和方队就一起来到了七班检查。
杨国强知道我是他最后一程的送行者,所以从我回到监仓他就一直坐在我的身边,试图找一些轻松的话题。当然,为了安抚他,我也绞尽脑汁的为他讲一些我所知道的笑话。可是这样看起来表面轻松的氛围,在两位管教进仓之后当即戛然而止。
“杨国强,这几天怎么样啊?”潘队首先开口。
杨国强艰难的一笑:“报告管教,这几天挺好的。吃的也好,睡的也好。七班的人对我也挺照顾的。”
“嗯,那就好……”潘队看了看他的脚镣,转身问我:“怎么没给缠点东西?这不把脚踝给磨坏了吗?”我赶紧定睛一看,果然,脚镣上今天早上还缠着的布条居然不翼而飞。
没等我回答,杨国强抢先说:“报告管教,这个是我取下来的。我想着快上路了,到时候一旦要是拉到裤子里不好看,所以我打算缠在裤腿上。”
方队一摆手:“你想多了。就算是要缠绳子,也不能用那个东西的。你还是缠到脚镣上吧!要不然一两天的功夫你的脚踝就得磨烂。”
“没有一两天啦……”他指了指我,“早上这个小哥跟我说让我准备给家里写信,这时间算下来也不会有太多了。”
“你还是不要有太多的心理压力。”潘队从兜里拿出一盒白沙递给他,“让你给家里人写信,是为了让你和家里人有个沟通的过程。至于什么时候上路,暂时我们也不知道。所以,你不要想那么多。”
杨国强点点头:“谢谢管教关心。”
“嗯,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没有?”方队看着他问。
他想了想:“临走的时候我想吃牛肉面,最好能加一个煮鸡蛋。另外,能不能给我点酒?我担心我撑不下去。”
方队一皱眉:“吃的东西肯定没问题。但是至于酒,我就得请示一下上面了。咱们石铺山很少给酒的,这一点你知道。”
“嗯,”杨国强点点头,“不要太麻烦了。如果实在不行,那不喝酒也无所谓。我是个罪人,现在也不好再麻烦两位管教了。”
潘队一摆手:“那怎么会麻烦?我们尽量给你去试试,能成的话肯定给你办到的。另外你现在要是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就跟张毅虎说,他会替你转告我们的。”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管教。”
潘队和方队两个人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监仓。管教走了之后,我和杨国强两个人继续回到风场去聊天。北方十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许的凉意了,我特意从铺下找出一床旧被子垫在风场的地上,和杨国强一起坐下。他感激的看了看我,说这辈子认识我算晚了,要是早点认识肯定要和我做朋友。我说你就别客气了,我做的都是我分内的事情。
一阵客气之后杨国强不再说话。我知道现在如果再不开始给他一些引导的话,那明天早上他说不定又会昏厥过去。于是我递给他一支烟问:“我听说你家离刑场挺近的?”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接着低头说:“是,你怎么知道?”
“我听别人说的。我还没见过刑场怎么样呢,要不你给我讲讲?”
他一摆手:“不讲,我现在本来心里就没底,你还让我说那些事情。你不是故意打算让我精神分裂吗?”
“不不不,”我赶紧否定,“我听队长说这一批的上路是用打针的。打针的时候药一推进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特干脆。”
“我知道。”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个是啥意思。先是让我知道枪毙难看,然后就让我知道注射轻松。想用这样的办法让我放松下来是吧?其实没必要的,我都已经走到这个程度了,怎么个死法都一样,结果都是个死。其实我也想过了,注射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好结果,起码有全尸了。要不然一颗花生吃进去,我连半个头都找不到了。要是我家人看见,那不得更受不了啊!”
“你家里现在都有谁?”
“就我父母,我家就我一个。原来有个哥哥,三岁的时候得病死了。我哥死的时候我才两个月,我妈一伤心连奶都没有了。现在我也得上路,唉,我老爹老妈的命可够苦的!”
我点点头:“你家里人来了吗?”
“还不知道。不过我希望他们还是别来了,他们受不了……”
我叹了口气说:“你现在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今天本来不想跟你聊这些话题的,但是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要是不让你做一些准备的话,到时候你会更难受。其实我就想告诉你,注射根本没有任何痛苦的,你千万别想那么多。”
他转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忽然,整个人往后一靠,浑身抽搐起来。
16、
没有人告诉我杨国强有严重的癫痫,就连方队和四哥也没有。尽管我听过他接判之后曾经昏厥过很多次,但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所说的昏厥居然是癫痫。
癫痫的病人我是见过的。记得小时候,我家大院里有个小伙子,长得非常帅气,但是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严重的癫痫。有一次他邀请我到他家里玩,正巧电视里演一个父亲因为赌博而背井离乡,抛弃妻子,结果他看到之后当场犯了病。吓得我当时就从他家落荒而逃,以后再也没敢去过。后来听我的小学班主任讲这个小伙子上学的时候犯病更厉害,每次犯病都赶紧给他咬一条毛巾,防止他把舌头咬伤。
看到杨国强这样的表现,我顿时想起了小时候同院的那个小伙子,于是赶紧结结巴巴的叫:“苍蝇……快……快拿个毛巾!”坐在监仓里的苍蝇听到我的叫声都岔了音,以为有人欺负我,几步便冲了出来。结果一看到杨国强那个样子,他也慌了。幸好邢耀祖紧跟着也跑了出来,看到这样的情况,转身从铺下的脸盆里拿出一条毛巾,并让郑强使劲掰开杨国强的嘴塞了进去。
“叫管教!”邢耀祖冲喜全一挥手。
很快,方队从办公室跑了过来。一看监仓内的情况,他先是谨慎的叫了几个劳动号的人过来,这才打开监仓门。
“咋回事儿啊?”方队边往风场走边问。
喜全抢先回答:“抽啦!不知道说什么呢,说着说着就抽过去了。”
方队走到风场看了一眼:“赶紧抬进去!倒点热水,一会儿就缓过来了。这个没关系,我就是忘了跟你们说了,他有癫痫的根儿,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张毅虎,你跟他说什么啦?”
“我……我就是说让他别担心……跟他说注射没啥痛苦,比吃花生要好很多……”
“怎么能说这个呢?”方队眼睛一瞪,“这个时候要避免说这个‘死’字,这么点常识你不知道吗?我真怀疑之前的几个人你是怎么送出去的!”
我战战兢兢的看着他不知所措,他可能也感觉到刚才说的有些重了,就赶紧说:“行了,以后注意就可以了。今儿晚上可不能再出篓子了知道吗?你去把臧云龙找回来,跟他说今晚不用他在厨房。”
“是!”
跑到厨房的时候四哥正抽着烟和几个劳动号笑呵呵的聊天,一看我神色慌张的进来,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咋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哥,赶紧回去吧!方队叫呢。那个杨国强……抽过去了……”
“抽过去了?”
“嗯,癫痫。”
“咋回事儿啊?是不是刺激他了?”
我头一低:“我就跟他说注射没啥痛苦,他就背过气去了。刚才方队过来,已经让他上床躺着了……”
他皱着眉头:“这咋行!马上就上路了,他要是赶着上路抽过去可咋办!走吧,赶紧回去看看!”说完拽着我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