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在寇队的同意下四哥带着我去了劳动号的厨房。离开之前寇队告诉我,只要不出警戒线,白天我可以在监道里和臧云龙一起管理各个监仓的物资发放和放饭的事儿。但是一定要注意服刑人员的纪律,否则谁都救不了。我听的频频点头——尽管我根本就没有看过服刑人员条例。
厨房确实是整个石铺山生活最好的地方,这里的在做完牢饭的同时有时也会偷偷的给自己开一顿小灶,当然,物资都是从牢饭里扣下来的。四哥好像和整个看守所每个部门的犯人都熟,因此一到厨房,就有人热情的找出一堆瓜子花生招待我们。
四哥说在看守所里提前一天知道有死囚即将执行的除了管教、所里领导之外,再就是厨房的人了。在很多时候死犯自己最多就是头天中午改善时可能会知道第二天要执行,但是厨房里的人在头天早上就能接到通知,为全队犯人做伙食改善。这样的便利条件让我很高兴,因为毕竟提前一天知道什么时候要执行,总比提前很多天就陪在一个死犯身边感受压抑的气氛要好很多。
临近中午几个管教通知监道杂役马上回各自监道,并告诉我们今天中午从外面进物资,除了厨房的大杂役之外任何人不得在监道警戒线外出现。四哥赶紧拽着我往回走,边走边说:“这群厨房的王八羔子又该肥了,每次进物资他们都扣下不少好东西。”我说那管教不管吗?四哥摇了摇头,说你别看现在是在看守所,但是犯人和犯人之间的福利差距太大了。全所福利最好的就是厨房,下来就是教育队。你要是以后有机会混到教育队,就连住的地方都跟咱们号里不一样:四个人一个小仓,里面还有写字台、电视……一年多刑期下来,这两个地方的人混的都不愿意出狱!我笑着说那是哥你夸张了,再好不也是没有自由吗?人家说“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从哪儿来的?四哥笑着拍了我一巴掌,说你他娘的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拿文绉绉的东西压我们这些文盲,算不得本事。
本以为回监道就可以休息了,但是寇队看到我之后马上把我叫到了管教办公室。说今天九班开庭了一个二审,晚上就送你们班去。我赶紧摆手说我们号里的一审已经够多了,而且我的第一个工作不是送沈桥吗?寇队一瞪眼:“按照你这么算的话,等你出狱也就最多伺候三四个死犯儿了,我还把你留到二队干个球?!一点统筹方法都不会,你他娘的是不是从办证刻章哪儿花一百块钱买来的毕业证?”我低头无语,寇队根本不理会我的情绪,径自拿出一个档案袋,翻了半天递给我:“喏,看看这人的材料吧。”他啐了一口吐沫,接着说“妈的,就算全石铺山所有的死犯儿都是冤枉的,这小子也得枪毙!”
档案上的人名叫贾永,去年二月份被关在石铺山的。第一眼看到他的照片,发现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杀人变态所拥有的邪气,倒是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但是他的案子和他本人却完全无法匹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舅舅、和一双只有六个月大小的龙凤胎兄妹。他杀人的理由和他的外形一样的不可理喻,只是因为从他舅妈嫁入家门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只比自己大四岁的她,为了能和自己的梦中情人在一起,他要杀掉所有对他的爱情造成阻碍的人。
我抬起头看了看寇队,苦笑一下说:“寇队,你让我陪个杀人犯我没意见,可你也不能给我弄个疯子过来啊!”他笑了起来:“是疯子才发给你!这小子平时表现还算可以,就是因为这案子太恶心,所以没人给他好脸看。你回去跟臧云龙沟通一下吧,这个我估计快,一个多月就该上法场了。”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忽然想起来一个多月之后就是国庆节,节前肯定得杀一大批。于是回头问寇队:“那其他死犯怎么办?这国庆之前上路的人我觉得不应该是一个两个吧!您不能把所有的死犯儿都往七班扔啊!”寇队点点头:“嗯,这个我想过了,这一次暂时在其他班也分一些,让他们自己内部消化。别的班如果实在有困难的话,你给帮帮忙就好了。”
回到监仓时间不久,这个名叫贾永的二审已决犯就被两个管教和两个杂役由隔壁六班送到了七班。这个人看上去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戴着几分笑意。虽然身上砸着死镣,但是他依然尽力保持着身体的挺立。
“蹲!”管教一走,邢耀祖当即大声呵斥道。在这个新收死犯儿没有来七班之前我已经跟大家说了这个人的简单情况。让我感到诧异的是,这里的所有人居然都因为他的案子而怒气冲天,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觉得这个叫贾永的人不该杀了那一对几个月大小的孩子,孩子终归是无罪的——看来看守所的人犯并不是各个天良丧尽。
贾永有些轻蔑的看了邢耀祖一眼,既不情愿的蹲了下去。苍蝇上去就是一脚:“操,怎么着,还瞧不起人啊?叫什么名字?”
“贾(gǔ)永”
“嗯?”邢耀祖一楞,把手中的烟头砸了过去:“放屁,你不是姓贾(jiǎ)吗?”
贾永嘴角一扬:“你们号里不是有个大学生吗?怎么连这个字是多音字都不知道?!《周礼•地官•司市》里曾经说过:‘以商贾阜货而行市’,这里的‘贾’就是我的姓,有买卖的意思,还有谋取、招惹的意思。”
“谋你爹个球!”四哥大骂道,“在七班没你耍的地方!”
贾永轻轻的一笑:“这位狱友,我绝对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我只是想平静的在这里度过我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而且,在我死后,有人可以正确的记住我的名字。”
坐在一边的邢耀祖一皱眉,看着四哥说:“这个货怕是个傻鸟吧?咋说话颠三倒四的!”四哥一摆手:“我管他是傻鸟还是病鸟,在我这儿,啥病都给他去根!”
邢耀祖重新点燃一支烟接着问:“哪儿人?”
“L市南区的。”
“哦,南区的。”四哥点点头,“认识南区的谁谁谁吗?”
新收一摇头:“倒是听过,不过我从来不和这些人渣交往。我在进来之前是有正当工作的,和我打交道的都是机关干部、学校老师之类的人。”
苍蝇一听这话又要上去打,四哥一把拽住他,又问:“你以前做什么的?”
他骄傲的一仰头:“我在L市某大学多媒体实验室,做实验器械的整理和清洁工作。学校里有好几个实验室都归我负责。”
“打扫卫生的啊?”四哥乐了。新收贾永忽然尴尬起来,紧紧地瞪着四哥说:“我们学校有很多教授都是先从实验器械整理开始做,最后自学成材当了教授的。打扫卫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监号里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四哥笑的最严重,抹着眼泪问我:“小虎子,你们上学的时候学过鲁迅的《孔乙己》吧?你瞅这个傻鸟,简直就是孔乙己转世投胎啦!”说完,笑的更厉害了。贾永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居然在这里被这些人如此无情的打击,窘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半天,四哥才直起身子,指了指他对大家宣布:“这个傻鸟以后就叫孔乙己了,都听见没?”一众人齐声高呼:“听见了!”
一阵笑完,四哥接着问:“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吧?”
傻鸟贾永点点头:“知道,二审已经判死了。不过我相信最高法是不可能通过我的死刑复核的。”
“为啥?你的脸比屁股白?还是你屁股比脸小?”
“你们不会懂的,这是爱情的力量……”贾永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目光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期颐和对爱情的敬畏。
“放屁!”四哥猛的一下沉下脸,“那两个不到一岁的娃娃耽误你的奸情啦?你杀大人也就算了,连他娘的小孩子都不放过!”
贾永摇摇头:“如果留下他们两个,以后他们会找我麻烦的。”
邢耀祖问:“你怎么弄死那两个小娃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