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离开后刀疤彻底不言语了,任我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肯搭腔,最多就是发出一声古怪的鼻息,让我知道他确实是在听我的话。直到我最后问了一句:“刀疤,我怎么看你好像又有准备的样子?”他这才喃喃自语般的说:“准备?操,机会都给别人用完了,给我连个球毛都没留。哪儿还有什么准备?唉,这回是彻底死绝啦!也不知道我爹妈知不知道我今儿要执行的消息,他们要是知道了,估计又得难受了。”我叹了口气,说既然要是没啥机会的话,你现在想说啥就赶紧说吧,免得临到头了又后悔。他看了我一眼,勉强一笑说我该说的都已经写遗书上了,需要交代的也算是跟你和二哥交代完了。现在就等着监仓门打开,把我拎出去注射。我说那你就说点你到这个班来以后不高兴的事儿,别到时候带着怨气上路。刀疤摇摇脑袋:“不高兴的事儿太多了。说起来都他娘的是眼泪”
监仓外面已经大亮了,血红色的朝霞印证着新的一天开始。这一天对我、对四哥、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为普通的一天,但是对于刀疤,却是他生命划上句号的日子。
七点半,当我们刚刚在三队三班和他们一起吃完早餐后,监道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从凌乱的脚步声听来,至少有十几个人走进了监道。刀疤听到声音脸色一下变的煞白,嘴唇也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我赶紧站起身,扶着刀疤从地上站起,这时才发现他的鼻尖上在瞬时间居然流出了许多细细的汗珠。
“妈的,这次是真的了。”刀疤颤抖着声音。
四哥赶紧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刀疤的手:“兄弟,路上走好!到了那边多保佑你家里人,也多保佑我和小虎子!”
刀疤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了哥。”说着,他转头面向我:“大学生,我出门之后记得给我点三根烟。”
监仓门打开了,三队的几个管教、两个武警、还有寇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管教看了一眼刀疤,喊了声:“赵峰,走吧!”
刀疤一听这话顿时软了下去。我和四哥赶紧一把夹住瘫软的刀疤,这时两个武警走了进来,从我们的手中接过他。刀疤在两个武警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出三对三班的门。忽然,他一回头对班长老熊说:“老熊,我来三班的日子我做鬼都忘不了。今儿晚上我找你来喝酒啊?”老熊的脸色当即变了,极度的恐惧在瞬时间转化成为愤怒:“滚!”寇队一看情况不对,马上大声呵斥:“都蹲!臧云龙张毅虎,你俩出来蹲着!”我和四哥赶紧走出监仓,蹲在三班对面的墙边蹲下,目送着刀疤拖着脚镣离去。
刀疤走了。如果没有意外,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背影——弯腰塌背,毫无力气。这个和我相处了四个月的时间,却建立了很深轻易的兄弟,终于在经历了很多次的波折后,被押送刑场。
一条生命,或许就这样宣告完结。
28、
送走刀疤的第四天就是我开庭的日子。开庭的头天晚上我看了很久起诉书,到凌晨一点多才迷迷糊糊的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叫四哥请寇队给我找人推了推头发和胡子,并换上一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吃饱肚子静等管教提人。
早上八点多,寇队拉开监仓门,高喊一声:“五班张毅虎,开庭!”闻声我赶紧拿起那件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L看1616”的号服套在身上,跟着寇队走了出去。
又是警戒线,先是监仓门口的,接着是监道口的,最后又是看守所内门和外门的。一共过了四条警戒线,我才顺利来到当初入监时的那间检查室。四个月了,我终于看到了检查室外的那颗大树,这是我在四个月的时间内第一次看到树叶的绿色。
寇队把我交给了检查室的管教,一番搜查后,又有几个身着黄马甲的劳动杂役给我戴上了开庭专用的脚镣,还在我的脑袋上套了一个只能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色布袋。做完这一切,管教对几个法警说:“行了,带走吧!”法警点点头,把我的胳膊扭到后面锁上背拷,这才满意的把我推到印有“法院”字样的警车上。马上就要见到父母了,我显得有些兴奋,不住的往车窗外张望。一个法警严厉的警告:“不准乱看!”我才安静下来,静静的盯着窗外发呆。
车子驶过一段崎岖的盘山公路,又路过一段满是农田的郊区,终于驶入了城市的街道。外面的风景很美,街边的高楼和行色匆匆的人们几乎触手可及。但是我知道,仅仅是这层车窗,就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为两世。或许今天开庭之后,我在至少两年的时间内再也无法看到城市的风景了。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一座崭新的法院大楼出现在我的眼前。这里是L市城中区法院,像我这样的小案子一审,都是区级法院来审理的。车子驶入法院大门时,我看到了车窗外的父母和马兰,还有我的很多朋友。父亲看上去已经老了很多,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手里拎着一个印有“某某铁路分局安全行驶一千天”的蓝色布袋,驼着背努力的往车内探视。而母亲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靠着马兰和我另外一个女性朋友的搀扶,呆呆的目送着警车进入法院大楼的后院。
车子停下来了,两个法警先跳下去用对讲机喊了几声,这才把我从车上拽下来。尽管我呆着头套,但是父母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身着黄色马甲的我。
“虎子,妈妈在这儿!”——这是妈妈的声音。
“虎子,跟法官好好说,律师会帮你!”——这是爸爸的声音。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过马上就被法警制止。眼泪在眼眶中使劲打转,但是我坚持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我被法警连拖带拽的带进了位于法院大楼二楼的候审室,两个看上去年纪比较大的法警看着我。其中一个问:“啥案子?”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职务侵占。”
他点了点头:“哦,看来还是个文化人。放心吧,这案子最多也就三年。看你还年轻,出去以后大好的青春!刚毕业不久吧?”
“嗯,去年毕业的。把公司电脑给偷卖了。”
“那个学校?”
“L市财大。”
“哦”,老法警忽然高兴起来,“我闺女也是那个学校的,今年升大二。你说你,不好好的工作,非要干犯法的事情。不过只要认罪态度好一点,法官会酌情考虑的。”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倒是他,絮絮叨叨的跟我讲他女儿在大学中的见闻,还向我求证到底哪个专业的就业形势会更好。我只好有一句每一句的回答他。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外面有个法警走了进来:“张毅虎,法官传唤!”我赶紧站起身,在法警的带领下走进法庭。
那间法庭很小,规模大概只有我上大学时小教室那么大。加上法官席、被告席、公诉人、证人等各种设施,能坐人的旁听席大概只有二十人的样子。我被带进法庭的时候父母和朋友们都已经坐好了,一看到我进去,父亲忽然喊了一声:“小虎子,好好的跟法官解释!”审判长赶紧敲了敲小锤子:“请不要在法庭上喧哗!”年迈的父亲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坐定。
审判长开始验明正身,无非就是问姓名、年龄之类的问题。接着,他大声的宣布:“给被告人解除戒具!”话音一落,一个丨警丨察过来给我打开背拷,但是一拽我胳膊又在前面戴上。接着,把我拽到被告席落座。
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书。然后又开始就九个关键问题发问:“你和你的公司有债务关系吗?”“你说你们公司欠你三个月的薪酬,是不是有证人或者其他证据?”“你们公司的老总赵某和你有私下的借款关系吗?”这些问题都是之前韩律师跟我交代过的,我一一流利回答。在说到欠薪问题时,公诉人问我:“我们从你在公丨安丨机关的预审材料上看到,你说你出售的电脑市场价值不到一万元,而被害人给我们提交的损失列表中却有13500元。你是否可以给我们提供你在预审中提到的不到一万元的依据。另外经过我们调查了解到,你在某某科技公司的月薪只有1200元,如果三个月欠薪的数目属实的话,公司欠薪只有三千六百元。但是你们的负责人赵某说这个中间曾经给过你很多次几百元不等的现金,加起来足够你三个月的薪金,为什么你还是要说赵某欠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