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摇头:“没咋,刚才才戴上的。寇队说我这属于跨队,让三队的管教看见了不太好。这算个啥,前几天戴了两天大镣子。”
“炸号了吧?”他望着我笑,情绪看上去稍微好了一些。我一摆手:“就我这小身板子敢炸号?我要是炸号的话,不被他们给砸死啊!”
“那是咋了?”
我自己点了一支烟,这才把吴二柱唆使喜全脱逃、喜全跳楼住院、曹队重新调查等一系列他走之后七班发生的事简单的告诉他。刀疤不笑了,耸拉着一张脸,郁郁寡欢的说:“操,真没想到我走了还能错过这么多热闹。唉,以后想看也看不着喽!”
“这还叫热闹!”我刻意岔开敏感的话题,“你不知道砸那个大镣子的滋味!路也走不动,腰还直不起来,一个不小心就得摔跟头。两天时间我脚腕子上都掉了一层皮啊!要不是寇队和监狱局的领导好心眼,我估计我这双腿就得磨费!”
刀疤笑了笑:“行了,大学生。咱俩还是聊聊我的事情吧。再几个小时就打针了,有些事情还得托你办。”
我点点头:“成,你说吧,我能办到的肯定给你办到!”
他叹着气从兜里找出一张纸:“你先帮我看看,这是我写的遗书。你瞅瞅有没有错别字啥的,有的话现在还能改改。”
我记得刚到七班的时候我给他们吹过牛,说别看我一个学计算机的人,但是在怎么说接受学校教育也十六年了。你们要是学习的时候有不认识的字儿,或者是写信啥的需要我帮忙就尽管开口,那简直比眨眼睛还利落。用L市的方言来说,叫做“那都木有啥!”后来我才发现,我这海口夸的是多么的无知和幼稚,因为对于石铺山看守所的人们来说,识字这样的技能只会在两种时刻需要:被监规和写遗书。
看守所的每一个人都会背监规,哪怕文盲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也可以凭着记忆力把监规背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写字的权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尤其在重刑号,也只有二审已决死囚才拥有这样的权利。
可是想要把一生的总结和满腹的眷恋归纳在一张纸上,那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刀疤的遗书有三页纸。其中两页是写给自己父母的,还有一页是写给自己一个好朋友的。他希望他的好朋友能够在父母弥留之际替他尽一尽孝道,待父母撒手人寰的时候能简简单单的葬掉。为了节省不多的时间,我只是把那三张信纸看了一遍。但尽管这样,我还是花费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遗书终于看完了,我又双手递还给他,强装着笑容说:“行啊刀疤,一个错别字都没有!该说的事情都很有条理,一点问题都没有。”
刀疤苦笑着结果遗书:“想说的太多了,这几页纸根本就不够。唉,算了,能留下点字总要比没留下好。”
我叹着气重新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一点机会都没了吗?”
他看我一眼:“哪儿还有别的机会?我听说前段时间那个孙良捕了,但是他交代他和我哥从我家跑了之后就分开了,现在根本不知道人在哪儿。就算是我知道我哥在哪儿现在也很难改判了。我手里还有个刘老鬼的事儿呢!”
我默默的点头,很久才说“先别着急,我觉得你现在再好好想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机会可以活下去。你看林子,不也是都要上法场了,复核没下来吗?”
“没机会了……”刀疤的脸色苍白,“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有个啥机会?现在我最高兴的事儿就是给我整了个注射死,起码可以死的干净点,而且不会那么怕……”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只好低头不语。这时四哥走了过来,拍了拍刀疤的肩膀问:“兄弟,都准备好了吗?”
刀疤一摆手:“哥,没啥可准备的。我在这个班大家都对我挺好,昨晚上给我洗了热水澡,把衣服都给我换上了。一会儿断头饭来了一吃,我就可以踏踏实实的上路了。”
四哥点点头:“家里的事儿有啥交代的吗?”
刀疤强笑道:“没啥可交代的。哥你要是和大学生有心的话,逢年过节去我家看看,啥也不用买,就去看看就行。”
“操,你说的这不是屁话吗?”四哥瞪着刀疤,把胸脯拍的山响:“大学生啥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给你保证,等我出去之后每年年节你家里的柴米油盐肉都我包了!兄弟一场,要是连这点事儿都做不了的话,你在阴曹地府里咒我!”说着,他一看我:“小虎子,你给表个态?”
我忙不迭的点头:“刀疤你放心吧!我跟四哥没法比,他做买卖的。但是我上班也能挣些钱,你爹妈年节的衣服、日常生活用的东西我都包了!”
刀疤笑了起来,说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放心了,咱也可以学学人家含笑九泉一次。四哥使劲劝他,说你就别多想,身后的事情有一堆兄弟给你顶着呢!有啥不顺心的就给哥儿几个托梦,保证年年清明给你烧纸过去!我也学着四哥强迫自己跟刀疤开玩笑,说四哥你要是烧纸钱的话,我就给刀疤烧纸人,给他发一个连的媳妇儿过去。刀疤说算了吧,等下去之后还指不定啥东西实惠呢,你们要是有心,就给我多烧点纸钱。
聊了几句,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刀疤的最后一餐被送来了。他要的东西很简单,仅仅是一笼小包子和一碗紫菜蛋花汤。四哥皱了皱眉头问你怎么就吃这个?刀疤说我挺喜欢吃这个的,再说昨晚上班长已经给我吃过好的了,这样就挺好。
和所有即将离去的死犯儿一样,刀疤的这一餐吃的非常慢。他只是吃了两个包子,就摆手说:“算了,吃不进去。一到胃里就跟塞了石头一样的难受,还不如不吃了。”说着,他拿起包子递给上铺的几个人:“给你们吃了吧,纯肉的包子,香着呐!”但上铺的人哪儿肯接死犯的东西,连连摆手说我们现在不饿,刀疤失落的看了四哥一眼:“瞧见没有,人还没死呢,待遇就变成鬼待遇了。”说着,把饭碗往前一推,便狠狠的抽起烟来。
过了几分钟,刀疤忽然抓住我的胳膊问:“大学生,你看过金庸的武侠片没?”我点点头:“当然了,以前在家的时候天天看,我家到现在有好几套武侠片的VCD呢。”刀疤笑了笑,艰难的问:“你说这个毒针一打进去就和电视剧里一样,先是肚子疼,然后口吐白沫七窍流血?”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失望的看了我一眼,以为事实真的和电视剧里一样,叹着气说:“操,还不如吃花生利索呢,最起码就一下子。这得疼多半天啊!”
四哥接过话茬:“你小子就别想那么多了。我看过一份报纸,说针打进去一点痛苦都没有,不到两秒你的大脑就没知觉了。那还疼个球啊?精神点!你再怎么说都三起三落的人了,按说早就该适应了。”
刀疤苦笑起来:“哥,哪儿有你这么劝人的。这玩意儿能适应嘛!”四哥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唐突,尴尬的笑了笑,转身继续和三班的老熊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