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帮张树杰写遗书,我赶紧摆手:“哥,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咱们号里一点脸都不给他,这时候我又得去跟人家交心。没点物质的东西我咋完成任务啊?一旦到时候他不信任我,几句话不对炸号了,那我可就真的担待不起了。”
“炸号?”四哥逍遥的坐在床上吃着花生,“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第二天就要上路的人头天晚上还有力气炸号的。再说了,这么个新收你管那么多干啥,直接问他要不要写遗书,不写就不管。省点力气吧,到时候刀疤肯定得见你。”
“寇队让吗?再说了,要是他俩一批呢?”
他面无表情的靠在墙上,抓起一把瓜子递给我:“不可能!今儿中午我才看到刀疤砸镣了,死刑复核能那么快的下来吗?还是多管管咱自己号里兄弟的事儿吧。我觉得你以后就只负责遗书就成了,没必要净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事儿。”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和邢耀祖聊天去了。
自从我送走了赵立志后,几乎全二队都知道我是为死犯服务的,所以张树杰自打进来那天起就刻意的躲避我,就如同躲避死神一般。当我拿着自己的一盒白沙,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时日已不多。
他嗫嚅的问我:“小哥,我该上路了吧?”
我赶紧一摆手:“没有没有,想跟你聊聊天就等于你要上路了啊?我听说你的二审开庭不是才过去不长时间吗?早着呢。”
他低下头叹气:“不早了,我在九班的时候也见过几个上路的。基本上从二审下来到上路,中间多上时间我心里有谱。唉,算了,这样活着等死也不是个事儿,早死早托生吧!”他精神黯淡,良久才抬起头问:“小哥儿,你找我啥事?”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呃,你可能不知道,七班家信都是我负责帮大家写。如果你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个信。”
“遗书是吧?”他脱口而出。
我默不作声,他怪异的一笑:“这里能写信的就两种人,一种是在这里已经判了服刑的,另外一种就是死犯。你现在说帮我写家信,不是遗书是个啥?”
我赶紧把手中的白沙递给他,他感激的冲我一点头,然后缓缓的抽出一支点上:“算了,我也不想写了。自打我出了这个案子,我家里人心都凉了,没人管我。”
“怎么会!”我气急的说,“怎么说你都是你父母的骨肉,咋会没人管?”
他一本正经的冲我摆摆手:“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哥儿。我从十几岁开始进少管所,到现在出这个案子,大牢都坐了四次了,派出所更不知道一共去过多少次。娘老.子早就不管我啦!”他面部僵硬的笑,“我上班的时候我爹说最后一次管我,找了一堆关系把我弄到他厂里接他的班,结果没俩月我就把那女人的脑袋给崩了。现在那女人家里正跟我家打民事赔偿的官司呐!你说他们对我心里还有热乎气儿吗?唉,我这儿子当的,命都要没了,还得给家里留下一堆债。”
他抽了一口烟,没等我劝他好歹留下点字,就开始跟我聊他的成长史,说自己小时候如何幸福快乐,如何被几个坏小子带去第一次偷附近铝厂的铝锭,后来又怎样抢钱、扒窃,最后怎么弄到那支枪,怎么被抓到。开始我还打算找个空隙插进去,把话题引导到遗书这个方面。可他没有给我任何机会,滔滔不绝的聊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放弃了引导话题的想法,无奈的看着他为自己短暂的一声忏悔。
等了好久,他终于停下不说了。我第二次提醒他:“兄弟,真不打算写点啥?”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你让我想想,我是真不知道给他们写点什么。”他低下头掰着指头:“算日子也该到了,今天中午没改善伙食,应该是明天晚上改善。可能后天早上我就得上路了。也或许这一次和我一块儿上路的少,不改善生活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小哥,你说我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得走?”
“不能!”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号里规矩我还是知道的。别瞎想了,还是赶紧写点东西吧。”
从晚上七点多到十点半,张树杰坐在地上盯着墙壁足足发了三个小时呆,因为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可能随时都会有写信的要求,所以拿着准备好了纸和笔陪着他一起呆坐了好几个小时。当他终于决定要下笔的时候,我的腿都麻了。
“写吧,小哥儿。你帮我取个硬纸板子,我垫着自己写。”
我赶紧把稿纸递给他,又从床底下找出几个监规的纸板:“不用我帮你吗?你这么写可能不太方便。”
他摇摇头:“不用了。我爸我妈都好久没看见我写的字了。我也没啥想写的,无非就是让他们保重身体之类,没啥长篇大论。”我点点头起身离开,让他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寇队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死犯打算自己写遗书的时候,最好让他自己呆一会儿。
熄灯铃早就响过了,监仓门上面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有气无力的散发着自己的亮光。除了值班的苍蝇和小康,还有我和张树杰之外,其他人都早已睡着。我伸了伸懒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抽烟。这时邢耀祖坐了起来:“咋不睡觉?”
我冲他一笑,递给他一支烟:“张树杰写遗书呢,我得陪着。”
他接过烟,瞥了一眼床铺下,不屑的说:“操,整的还挺讲究的,他这样的枪毙二十次都不算多!”我一摆手:“话也不能这么说,好歹他在这世上活了一回,临走了不得给爹妈留几个字啊!”
邢耀祖冷冷的一笑:“就他?操,他给那个女的留字的时间了吗?”他拿过我手中的烟头对着他的烟点着,“你别看我也是作人进来的,但像他这样的,我就是个看不起!挟持个女人,算啥本事?有能耐别装逼,直接挟持老爷们儿去!”
我叹了口气,岔开话题说:“我估计就是这几天了?但是这一次监道里好像没啥消息。没听别的班说要上路啊?”他一摆手:“有。晚上四哥去监道口检查新收,回来跟我说三队和一队这一次加起来有七个,咱们队最少,就张树杰一个人。”
“四哥咋检查新收了?”我疑惑的看着他。
“你忘啦?他现在都在服刑阶段的杂役了,监道口检查新收是他的工作之一啊!”邢耀祖忽然一撇嘴:“妈的,估计到时我走的时候还得他给我端断头饭!”
和邢耀祖正聊着,张树杰忽然小声喊我:“小哥儿,我写完了。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错别字呗?”我一惊,看了看表他只写了半个小时,“咋这么快?”言下之意是写遗书能写几天的人大有人在,你这心也太宽了吧!
他嘿嘿地一笑:“就写了几句话。我文化水平不高,想洋洋洒洒几万字也没那个本事。你帮我瞧瞧。”说着,把手上的稿纸递给我。
那张稿纸上写的东西很少,而且本来他的字写的就不好,加上两只手是拷在一起的,所以写出来的字更难辨。看着我把稿纸努力的靠近眼睛,他不好意思的一笑:“咋,小哥儿,我的字是不是写的太丑了?”我摇摇头:“没,我眼睛近视,这儿的光线也不好。”他一听我的话,马上兴奋起来:“小哥儿,我签了捐献协议了。到时候我的角膜给你啊?”坐在一旁的苍蝇当即大骂:“操,你到底上没上过学啊?我没念过几天书都知道,近视眼跟角膜有个球关系!人家大学生又不瞎,要你那角膜?”张树杰尴尬的一笑:“不好意思啊小哥,我不知道……”我和善的冲他一笑,仔细看起这份字迹潦草遗书来。
那上面只有几句话:“爸,妈:树杰对不起您二老了。小的时候没听你们的话,长大了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说啥都晚了,您二老别太伤心了。好在家里还有哥哥和嫂子,少了我也有人给你们养老送终。爸妈,儿子先走一步了。等我死了以后,我的骨灰就撒了吧!免得你们又牵挂,还伤心。下辈子儿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儿子:树杰跪拜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