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冷娃惹祸
民国十五年，盛夏刚过，老庙街上的人们哄嚷起一个惊人的消息：米冷娃惹了如狼似虎的罗桥人，罗桥要血洗老庙米家！
■一
老庙街是一个千年古镇。
老庙街的庙是天齐庙，天齐庙的修建年代已不可考，只听老人说先后经过三次重修。老庙街的名字也是因之而取。到了仓爷这个年代，庙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里面的神像泥塑油彩剥落，残缺不全。庙廊内几案倾覆，蛛网横结。庙祝早已饿跑，不见了踪影。残破的庙门挡不住人，于是，这里成了乞丐、流民的栖身避难之所。
仓爷家就在庙的前面，位于老庙街的中部，米姓人多半居于这个位置，往西隔一条河是村西，当地人称“家西”，这里也是米姓人居多。顺大街往南到了集南头，这边居住的就大半是外姓的人口了。
老庙街十天四个集，逢三、八是大集，逢五、十是小集。小集主要是邻近三村五里的人来，也都是买卖些当务之急的物件，象青菜这样不能久放的东西也赶小集，东西少，人也稀稀拉拉，轰攘一两个时辰，不到中午便散了。
逢大集，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三十里、五十里的人都往这里赶。小到针头线脑，大到骡马牲口，百种千样，应有尽有，吃的用的，穿的玩的，但凡民间所需，无不俱全。从早上六七点钟，人们就或从车马大道，或从田间小径，络绎不绝地往老庙街赶来。提篮的、挑担的、推车的、拉襻的，骑着高头大马的，坐着独轮小车的，牵着牛的、赶着羊的，人流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进老庙的街市。
比人流到得更早的是那些饭摊，早早铺扎好了。烧开了锅，把各色食品早早地拾掇好，让鲜香的味道飘荡开，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浓浓地钻入赶集人的鼻孔，又泼辣辣地直扑入饥饿的肠胃里，硌着狠劲地抓挠人们脆弱的神经，勾出他们咕咚咕咚不断下咽的口水。伴随着诱人香气的，是饭摊上扯着长秧的吆喝声：“面叶面叶，炝了锅的热面叶———”“包子来———，刚出锅的香油烫面包————”“装馍装馍，油炸装馍————”
那或响亮或沙哑的、尽可能逼真传神地描绘着各自食品色香味的叫卖声，听在空腹赶集人的耳朵里，仿佛都是刚从热腾腾、油汪汪的大锅里捞起来的一般，裹着一股诱人的魔力。眼中看着，鼻中闻着，耳中听着，胃里挠着，不动心的又有几个？很多人赶集来就是为了打打肚子里的馋虫，吃顿集上的饭。所以，但凡过得去的，都掂量着口袋里的铜板，挑个饭摊，吃上点什么。
■一到这时候，老庙街的居民们便起个大早，各自操持起各自那一摊生意来。
做为集市居民，做起生意来，比乡下具有先天的地利优势。有本钱的，做些倒手买卖，不用大力气，一进一出就能落些赚头在手里。一些没什么家底，凑不起本钱的，也就做些饭食来卖：擀个面叶，蒸个包子，炸个油条、煎个面泡…… 现成家里做饭的家什，拉张桌子一摆，锅灶一支，就能开张营业。没本不要紧，面铺赊几斤面，肉案上割二斤肉，油坊灌斤油，说声“散了集算帐”，那边应声“先用着就是。”平常吃食，也不需要多难的手艺，一家老少都能帮上忙。小孩子填柴拉风匣，老人洗碗擦桌子，少壮者是主力，既要做着饭食，又要招呼着客人。手里丢下笊篱摸勺子，眼里看了饭锅看客人，嘴里送着这个迎那个，鼻中闻了生熟闻咸淡，脚下颠了东面跑西面。手眼身法步，耳目口鼻心，那真是全面动员，协调到位呀！
一天忙下来，等到下午集市结束，赶集的渐渐散去，忙忙地把钱匣子倒出来一数，除去肉面柴油的钱，足足赚了一半的利。一面心中暗喜，一面赶紧去给赊货的铺子里结帐：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剩下的钱，也就手在米面店里籴些粗粮，拿回家，这就是一家人一个集空的口粮了。啥，家里没有粮食？那年头，一年四季家有存粮的，除了家有十几亩地以上的人家根本不可能。而集市上本身田地就少，一般小户人家都是靠着生意养家糊口，现挣现吃。
会过日子的，挣了钱，不敢狂花，除了买些口粮、必需品，剩下的钱串巴串串巴系起来，别到肋巴骨上，一点不敢妄动，以备不时之需。如果家里娘们再有心计会过日子，天长日久，也能攒下些铜钱，置备上一两亩田产，日子慢慢过得宽敞起来。
而街上的风气，好吃好玩的多。有些吃喝惯了的主，没钱还想要享受，一看集上挣钱了，那更得花了！“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儿圆！”是这些“街滑子”的口号。
冷娃就是这样一个人！
■冷娃是冬至那天生的，所以叫了这个名。冷娃会炸面托子（面泡），逢集一家人三口子在集南头忙乎，媳妇打下手、称秤收钱，他管和面、炸制，七岁的儿子看灶。每到收了摊子，先迭不迭地打上半斤白干，再到熟肉摊上切上些牛杂或是猪脸、羊下水。一手拎酒嘟噜，一手用荷叶托着肉食，一路得意洋洋地走回家。在左邻右舍复杂的眼光中招摇而过。进家门就叫喊着儿子的乳名：旺子，叫你娘拿酒壶来！于是，桌子摆开，一家老小开“整”。院子里一会就飘满酒气肉香。小酒喝完，高了兴还要晃着膀子出去逛会，说说闲话，显显醉态，那一身的劲头分明在宣示着：我哈酒了，我吃肉了！
好过的日子过去，就该难熬的日子了。一旦有点意外花销，集空没过完，马上就要断顿。或是赶上个逢集阴雨的日子，一个集瞎了，那更完，一家人就要吊起嘴巴挨饿了。这个时候，冷娃再没有了当时的恣眼劲，苦着脸，皱着眉，到处寻思着借粮食。左邻右舍里，凡是日子过得去的，都张嘴求借。。被求到的人，想着他当初酒肉在手、睥睨四邻的样子真不情愿，可是既然张开嘴了，也得打发一回。
“可一而不可再”，再去借，无论如何不打发了。
能够向冷娃借了又借的，老庙街上，可能唯有老四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