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华灯初上，医院长廊恐怖异常，有人瘫坐长凳，掩面哭泣；有人来去匆匆，手拿胶片奔走疾呼。医生看似忙碌，实则比谁都悠闲，走戏似的探完病人，跟护士勾搭几句，偶尔捏捏人家屁股，摸摸胸脯，甚者，轻佻的问一句：“妹儿，下班有没得空？跟哥一起吃个饭萨。”
进重大念书不久，周大炮大肆抨击高等教育：大学？锤子大学！培育不出人才，倒养出一批禽兽。大伙不敢苟同，他就举例说明：看看平面报道，什么禽兽教师、禽兽医生、禽兽局长、禽兽老板，难道不是最好的佐证？现在想来，我不是无欲大师，周大炮倒像圣人，看破红尘嚣端。他是预示自己，还是变相诅咒别人？
老爸在西南医院五官科，两个女人陪护左右，一个忙擦血，一个忙盖被。
我轻轻问老妈：“爸咋样了？”
“昏过去了。”老妈闷声回答。
我又问：“结果出来没？”
这时淑芬低低抽泣，一副责备口气：“哥你咋现在才来？”
我深感老爸病情严重，一头冲出病房，找到主治医师秦某。念及五百年前一家人，言语十分直接：“秦老兄，爸得了啥子病？”秦某正和护士攀聊，不冷不热地说：“哪个病房的？报报床号。”我心急如焚，根本没留心观察，就说鼻子流血那个，五十几岁。秦某抖抖白大褂，说五官科流鼻血的可多了，年过半百的也有六七人，鬼知道你说的是哪个。话毕拿起记事薄，乜斜我一眼，冷冰冰地问：“你，是病人家属吧？”
历来看不惯这种做人态度，火气顿往上涌，念及有求于他，强忍怒火点了点头。秦某又乜斜我一眼，信手翻开记事薄，又冷冰冰地问：“病人叫啥名字？”“尚德。”我说。“尚德？”这厮抚抚眼镜，咽了咽口水，看似有嘴难言。我终于忍无可忍，戳着他鼻梁：“你娘的哑巴了！”秦某牛眼圆瞪，啪地搁下记事薄，双手叉住腰杆：“有种再说一次！”
中国有句古训，叫先发制人。秦某态度傲慢，举止轻薄，估计离禽兽医生不远。当即怒火中烧，纵身翻越柜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ri你ma，找抽！”
那天的打斗十分凶狠，医用棉签都成杀人武器。秦某被我戳中手背，顿时血流如柱。老妈闻讯赶至，抱住我不迭大哭：“二娃疯了……你疯了！”我咬牙切齿：“今天的确疯了，谁也别想拦我！老子要为民除害！”骂毕拿起桌上的小剪刀，嚷着要将秦某阉成魏忠贤。秦某吓得面色发白，簌簌发抖，英武全无。其实我心明净，这是故意找茬，藉此发泄愤懑与不满，同时掩饰内心的恐惧。双方对持良久，保安从楼底冲来，掂着电棒跃跃欲试。当头一位，肥得像日本相扑，一手挥舞电棒，一手戳我鼻梁：“赶快给我住手，再动，再动老子不客气了。”
我一把甩开老妈，又一脚踹向秦某，怒不可遏地吼：“干你X，今天谁动老子一根毛，老子让他全家死绝！”骂着骂着问淑芬：“妹子，我的刀？他妈的！我的刀呢？”淑芬飞身扑上，紧紧箍我颈脖，以近乎哀求的口气说：“秦哥别闹了，叔叔他……”“他咋了？你到底说清楚啊！”“他……”淑芬说到此哽咽不语，这时老妈插话，哭哭啼啼地说：“我的尚德，你命咋这么苦哦。尚德他得了鼻癌啊……还是晚期！”
脑袋嗡地一声响，众人见我面相狰狞，俱都缄口不言。淑芬也怕，轻轻松开双手。我一步步往外，围观人群纷纷让道，走了几步，悲恸地吼了声：“爸啊！”拔腿朝病房疯一般跑去。
陪老爸至半夜，看着盐水一滴滴流进血管，感觉那不是救人良药，倒像置人死地的毒液。
生命如此脆弱，前不久他还生龙活虎，跟我下象棋，三战三败，脾气大发，袖子一抚搅乱棋局：“不下了不下了，二娃你个兔崽子，尽出歪招整人。”晚上陪老妈散步，路过社区健身广场，还戏谑自己是李小鹏，老妈不停嗤笑，老爸当场表演“引体向上”，惹得纳凉老太击掌欢呼。其实老爸一点不老，才五十六岁的人，脸皱头白，未经化妆整容，都属正常范畴。他若是个演员，尚可玩玩二人转，上央视露露脸，估计还能接拍荷香正气液新版广告。老爸喜欢看赵本山，老妈却忒厌那老头，常说老爸的不是：看啥子看，没你帅呢！何况老爸这年龄，在农村继续老本行，走村串户揽木活，做床架柜子、凿棺材犁铧，样样不落年轻人。
真不相信，他就这样倒下，不省人事。
国际上有很多抗癌勇士，医生断定活三月的，奇迹般活了十年。这事所言不虚，殊不知，老爸有无那份勇气和承受力，他若得知真相，该是怎样的反应？
在医院走廊徘徊良久，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心头有且仅有一个想法，即便他患鼻癌晚期，就算花掉积蓄，也要为其延续寿命，多活一天是一天。现在我倒相信观音，她若慈悲为怀，赐圣水一滴，保佑老爸平安无事，我卖肾卖血，也要给她塑金身一尊。老爸生无成就，最大成就，莫过于养了我，他还未见独儿成龙、小孙绕膝，他怎么能死！
主治医生秦某和我干了一架，经院方左右调和，我赔了十张创可贴。本着病人是上帝的原则，五官科另派一名医生，年约六旬，鹤发飘飘，面和心善，一看就非恶类。我问他老爸能活多久，他叹息着说：“顶多五月，过一年是奇迹。”说完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是孝子，多陪陪，在他清醒时说说话，病人想吃的，尽量满足。”
心腾地一凉，我说有没有特效药，只要能续命，再贵也试试。老医生愣了愣，说哎，晚期癌症，化疗都很危险，不过这是唯一办法，他身体能挺，就是他的福。我像抓住救命稻草，险些当场给他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您救救他，只要有一丝希望，我绝不放弃，现金不够卖房，卖房不够，卖眼球、精子、脚杆手杆，甚至上街乞讨……”
一番肺腑，老医生颇为感动，禁不住戏谑：“老朽从医四十载，头回碰到你这样的，固执，不，是如此尽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