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的身子是一道从袖子里面不知道多深的地方一直蜿蜒出来，到了接近手腕处才终止的伤疤。整条伤疤创面凹凸不平，长出的红肉用一种诡异到有些恶心的姿态隆起在表皮之上，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缝合了数不清多少次的针脚。可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还不是这条伤痕，而是蜈蚣头。

那个年代，纹身的人不多，纹身的技术也还没有兴起。一般的流子最多只是在手臂上胸口上用墨水刺个“忍”“勇”之类的字；好点的就是画个非常粗糙简陋的图形，比如刀剑、虎头，骷髅等。

但是，宋江在伤疤的尽头纹上了一个极为传神逼真的蜈蚣头，两根长长的触须左右分开，环绕手腕一周，连每个节段都是清晰可数。蜈蚣头在与伤疤结界的地方也被涂染成了和伤疤差不多的肉红色。可是渐次往上，颜色越来越深，最终在头部的顶端变成了乌黑。而张开的獠牙上，一对直视前方手背的眼睛，却又涂成一种极为艳丽的血红。

一眼望上去，邪恶、震撼，丑陋却又带着种妖异莫名的美感。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的表情之下，宋江夹了一筷子菜的手臂慢慢收回，将菜送入口中，脸上显出一种颇为享受的神情；又再抿了口酒之后，才转头看向依旧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手臂的六人，说：

“呵呵，稀奇吧？纹得怎么样？像不像？”

“宋哥，你这个，蛮像的，不过有些吓人哦。呵呵，你自己纹的？”

“不是，找一个教美术的朋友帮我搞的。来，你们这么喜欢看，仔细看哈。”

说完之后，宋江起身，一把脱去了身上的衬衫，站在众人面前，将手伸了过来。

手上的伤痕一览无余，居然一直从手腕延续到了靠近肩膀的腋窝下端，大约一尺来长。而他身上，居然还不止是这么一道疤。

胸口上从左到右，同样有一条极长极深的伤痕。伤痕的中下部，右边肋骨上还有一处捅刺留下的痕迹，而这个伤周围的部位明显要比其他地方凹陷一些。

这些伤，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示在了姚义杰兄弟们的面前。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只是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一个人孤单站立的宋江。

宋江再次穿上了衣服：

“呵呵，吓到了啊？打流，不是这么简单的。你们如果想打流，想打出名堂来。这，只是迟早的事！”

还是没有人说话。

“怕不怕？不碍事，一般小伢儿都怕。”

“不怕，怕鸡巴！”

何勇最先开口，把脑袋一低，头顶上的疤痕也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随着他的动作，夏冬也将闯波儿留给他的伤痕展示了出来。

宋江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这些伤口，缓慢而又仔细。良久之后，他转过头看着唐五说：

“五哥，你的眼光要得。这些伢儿都是搞事的料。有种！”

说完，宋江语气突然一振：

“开始你们几个小麻皮都看我不来是吧？哈哈哈，来，喝杯酒，老子喜欢有性格的人。来！一口干。”

这一声激起了所有人的豪气，包括姚义杰在内，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听从了宋江的话，举起面前的酒杯，四五两一杯的白酒，都一干而尽。

喝完之后，这些已经瞳孔放大，头晕目眩的年轻人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将目光聚集在了宋江的身上。

一直以来，他们尊重唐五，佩服唐五。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崇拜过。

因为，在这几个连血液里面都流淌着匪气的半大小子心中，唐五是个大哥，却不是一个值得让他们五体投地去学习，去仰慕的标杆。

甚至有些时候，衣着、举止上，他们还觉得唐五有些土气。

但是现在，就在眼前，这个不久之前还让他们觉得有些可笑的年轻人，却给了他们一种奇怪的、全新的感觉。

无论是此人细嚼慢咽中透出的优雅，还是谈吐中的从容，或是喝酒的豪气，就连他叫唐五为“五哥”的时候，都有着某种只可言传的傲气与姿态。

这一切，让几位小伙子们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了一种魅力，可以值得他们追求、学习、仰慕的魅力。

所以，他们沉默了，他们愿意等着这个人的再次发言。

宋江没有让他们失望。

喝完酒之后，宋江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

“呵呵，不怕是吧！不怕是好事。只是，你们晓得不晓得，不怕哒之后，再是些什么东西？”

“……”

“是这个！”

随着“啪”“啪”两声响，宋江从身边一个包里拿出了两样东西，先后摔在了众人面前。

两叠用纸带捆得整整齐齐，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老人头”出现在了眼前桌面。

那个年代，一百元已经发行。但是绝对没有大范围流通，尤其是在九镇这样的小镇。姚义杰他们就算跟着唐五做生意了，日常见到的最多也都还是十元；五十元都少见。一张张都是脏污不堪地从人们手上接过来、递出去。

一百元！听过，或许在某处还远远见过，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更绝对没有见过如此新的这么多！

更加不曾拿过！

房子里一片安静，在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声中，姚义杰听到宋江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个不是最重要，还有一样东西。只要有了它，这个钱随时都有。”

每个人都抬起了头。

宋江脸上露出了一种高傲到让人有些自卑的神情，淡淡说：

“每个人都听过我！我没有听过你们。”

姚义杰听懂了这句话，宋江一说完，他就完全领悟到了这句话的含义。那一刻，他只是觉得胸中有一股热血合着酒意一起猛地涌了上来。

这种炙热滚烫，恍惚间居然让他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大权在握，坐拥天下的感觉。

那天，姚义杰他们答应了宋江一件事，一件让他们感到可以看见未来的事。

据说这件事是为了宋江的大哥所办。

既然宋江已是这等风采，那他的大哥呢？又会是何等样人？

姚义杰兄弟们全部决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当时，在他们答应下来之后，姚义杰清楚看到宋江与唐五两人的相视一笑。

这一笑，姚义杰觉得是赞许与肯定。

只是，多年之后，将近不惑的义色谈起此笑却是百感交集，空余一叹。